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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重见


“病已!”阿凝一把拉住他衣袖,“你做什么去?”

        “去看看。”刘病已使劲挣脱,脸上神色却平静异常,“此处人多,你与彭祖照顾好平君和王姑娘。”

        “病已!”眼见刘病已又往前冲,幸而人多,他没走几步又被挡住,阿凝顾不得,上前拽住他,“你根本不记得他的长相,如何还能辨认?”

        “放开!”刘病已冷冷地呵斥她,全不似平日温和的样子。

        “病已你听我说,那人不是他!不会是他!”阿凝急了,她清楚地记得这件事,不能由着他冲上去——若是被人认出了,一个假冒的卫太子,一个真正的卫皇孙,原本简单的事都会变得复杂!

        刘病已此时已身长六尺,力气比她大得多,又甩开了她,挤进人潮里,阿凝只好跟着也挤了进去。

        等好不容易挤到前面,阿凝只觉得自己快被挤成了一张面饼。一看这场风波的中心,二千石官吏都到了,数十人围着牛车中的中年男子辨认,居然无人发一言。

        围观的人实在太多,右将军为防不测,率兵守卫在宫门前。刘病已和阿凝虽然冲到了整个人群围起来的圈子的最里圈,却被卫兵拦住,刘病已死死盯着牛车上的人,可离得太远还是看不清楚。

        一众大臣不敢辨认,一时之间北宫门前喧闹不止。

        京兆尹隽不疑匆匆赶到,命人控制围观人群,维护秩序,又令将牛车上自称卫太子的人抓捕入狱。

        卫兵竟不敢妄动,有人向隽不疑劝道:“此人是否真是卫太子尚未可知,还是暂且等等罢!”

        隽不疑曾在始元元年任青州刺史时察觉齐王刘泽谋反,果断抓捕相关人等,平息叛乱,在百姓乃至官吏之中颇有威望,他厉声道:“各位又何必怕他是卫太子!春秋时卫国太子蒯聩违抗其父卫灵公后出逃,后其子辄继位,拒不接纳其父回国,此事在《春秋》中亦得到肯定。卫太子见罪于先帝,即便眼前这人真是他,他逃亡在外,如今自己回来了,亦是戴罪之身,自当下狱由陛下定夺!”

        这一番说辞有理有据,当下无人再有异议,隽不疑便命卫兵将此人押入诏狱。

        围观的百姓议论纷纷,可毕竟今上即位已久,死而复生的先太子之事太过令人惊骇,也都认为是有人贪图富贵意图行骗——当真是天大的胆子,连天子都敢骗!

        “病已!你怎么在这里?彭祖怎么也在?”

        几个人正看着呆愣的刘病已没法子,忽然听见这一声,回头一看,张贺正从不远处走过来。

        “伯父,你看病已他······”张彭祖拉住张贺,“他不知怎么就这样了!”

        “病已,这是怎的了?”张贺关切地问。

        刘病已回过神,直直盯着张贺:“张公,那人说是我祖父······你看是么?”

        张贺呆住,他曾为卫太子舍人,与卫太子相熟,本就是前来辨认的,却不想刘病已竟然在这里,又是如此反应,强忍着心中酸楚,说道:“不是,那人只是与卫太子有些相像,并非是他。

        “当真?”

        张贺叹了口气:“病已······你祖父······早就在九年前自缢于壶关了······”

        “如此,病已这便回去了,谢过张公。”刘病已向张贺施了一礼,转身便走。

        张贺站在宫门前,看着刘病已的背影在长街上渐渐远去,瘦而不弱,竟有几分坚毅,忆及他身世,想想这孩子也曾是带着皇家的期盼与祝福出生的,如今却孤身一人,不禁老泪纵横。

        “病已哥哥。”许平君拽了拽他的衣袖。

        一直闷着头走路的刘病已停了下来,转过头,勉强扯起一个笑容:“我没事。”

        “还说没事,看你的脸,像快要哭啦一样!”平君松开她衣袖,抬手虚点他眉眼。

        刘病已看着她,忽然笑了:“你以为我是你啊!我才不哭呢!”他刘病已堂堂男子汉,他要是哭了,谁来保护平君啊。

        “他们人呢?”刘病已这才注意到那三个人不见了。

        “有人找阿凝姐姐,她让我们先跟着你,不过王大哥和翾儿不放心,跟着去了。”平君想了想,“不过,我看那些人倒像是和总去咱们家找阿凝姐姐的人是一起的。

        刘病已本想着张彭祖和王翾,一个总咋咋呼呼一个比平君还小,阿凝照顾他们还差不多······听平君这么一说,他猜测若是不错,阿凝他们定是不会有什么危险的。

        “阿凝。”

        人群之中,这一声,让阿凝呆住。

        回过头,见一少年长身玉立,眼神似雾蒙蒙的,可看着她,透着掩不住的欢喜。

        阿凝莞尔:“赵陵。”

        金赏站在刘弗陵身边,感受到他从未有过的欢喜,心中竟有些隐隐作痛。看着眼前的姑娘实在平平无奇,哪里比得皇后小小年纪就美貌无双。可是他的主上,偏偏就念念不忘。

        心中人在眼前,居然相对无言。阿凝呆,半晌开口问:“这位公子是?”

        刘弗陵仿佛才回过神来:“这是赏。”轻轻一笑,可金赏却感觉得到他语气轻快,“赏,这就是阿凝。”

        阿凝笑,行了礼。心里已经知道了是谁,可是又该如何说。

        两人相见,心中欣喜,虽是相对不可多言,却没有什么隔阂,仿佛昨日老友今日又见。他不问我寻你多日为何不见,她也不提总来寻我的是否是你。

        金赏看着,有些憋闷。

        “向来不凑热闹的,谁知今日偶然来此,竟然就遇见了你。”刘弗陵的神色依然淡淡的,话却比平日多了,贴身系在颈上那枚刻着字的玉佩有些发烫。

        阿凝接着笑,不语。与君辗转千载来相逢,于何时何地再见,不都是注定么。

        他寻她许久,可宫门之下的相见,让他觉得与她终究隔了这许多不相干的人,让人有千言万语却不便说不可说。

        张彭祖和王翾跟了过来,张彭祖喊道:“阿凝,怎么啦,咱们快回去吧!”言语笑容之间都很是热络的样子,阿凝也不懂这人为什么就这么自来熟。

        金赏明显感到刘弗陵的周围都冷了下来,忍不住颤了颤,主上不说话,他只好开口:“彭祖,你怎么也在这里?”

        “金大哥?”张彭祖看见了金赏,嘿嘿一笑,“我下了学见这边热闹来瞧瞧的,你也在啊,你认识阿凝啊?哎,可别告诉我父亲我下了学乱跑!这位是······”他这才看见刘弗陵,“阿凝”叫得亲切,刘弗陵脸上挂着淡淡的笑容,只有金赏明显感觉到从他身上散发的冷气。

        “这是······赵公子。”金赏勉强笑了笑,又向刘弗陵道,“这是右将军的少子张彭祖。”

        金赏是什么身份张彭祖是知道的,也好奇他为何与这少年在一起,仿佛还很尊敬的样子,不过也懒得管,跟刘弗陵打了招呼,又要拉着阿凝和王翾快回去——这可是病已的家人,他这做兄弟的可要好好带她们回去。

        “阿凝!”

        “赵······公子,宫门之外,不宜多言,来日再见,再与君畅谈。”阿凝不知道她话说到此处他是否明白。

        刘弗陵显然是明白了自己不能在这人多眼杂的地方与她多说什么,但他不明白的是,阿凝叫他赵公子而不是赵陵,是怕张彭祖知道了他的身份。他以为阿凝在张彭祖面前改了口,同他生疏了,脸上依然淡淡的看不出表情,眼眸中却雾色更深。

        “公子······陵······你······”陵,幼时一起玩耍的称呼,金赏看着他的样子,还是叫出了口。

        刘弗陵却没回应什么,挺着修长的身子,轻轻拢了拢衣袖:“回去罢,今日本就不能出来太久了,今日之事,还有好多麻烦要处理。”

        阿凝一步步往回走,头也没回,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可她明明又一次见到这个少年了呀。人心总是偏的,又或是曾经执念太深,她来这个世界,即使日日对着刘病已,也没觉得自己与他有什么缘分,对他有什么使命。

        “张公子······”

        “叫我彭祖就好啦,你既是病已的表姐,也是我兄弟的家人!”

        “好吧彭祖,你识得那位金公子?”

        “他是金将军的长子,金将军薨了之后他袭了秺侯的爵位,以前我们一起玩过几回,不过他常年在宫里,也不大见面。”阿凝问一句,张彭祖能答好几句。

        阿凝点了头,心里总觉得哪里不对,又想不出来。

        卫太子的事即刻就有了眉目,那“卫太子”交由廷尉审讯之后,果然是个骗子。他本名张延年,夏阳人,以占卜为生,卫太子曾经的侍从请他占卜时告诉他,他的身材相貌与卫太子极像。张延年琢磨着巫蛊之祸已过去近十年,十年间世事变化,只怕没几个人记得分辨得出他与卫太子,就想借此谋一笔富贵。

        可惜,胆子不小,脑子却不好。张延年以诬枉不道之罪被腰斩于市。

        隽不疑因此更是声名大噪。

        华丽得有些空洞的殿中,刘弗陵坐在案几前,看着奏牍。见金赏进来,示意他坐下。

        “朕要恭喜你了。”刘弗陵微笑看他。

        金赏看着他单薄的身躯端坐在殿中,四周空旷幽深像要把他吞没,而他还在微笑。自钩弋夫人逝后,他就将自己封锁起来,谁都看不见他心里是怎么想的。

        “陛下!”金赏深吸一口气,跪下行礼,“臣不愿娶霍燕君。”

        “不是人人都能如隽不疑一般推辞了霍家的亲事的。”

        隽不疑大才,皇帝赞许有加,霍光想把女儿嫁给她做正妻,隽不疑却言,家中已有发妻,不能再娶,竟是拒绝了霍光。霍家的女婿何等荣光,大女婿上官安不仅家世显赫,还是国丈,二女婿邓广汉为少府,三女婿范明友为中郎将,四女婿赵平为骑都尉,五女婿为任胜为羽林监。可这隽不疑竟然拒绝了,霍光大为光火,但此人为人刚正,又不便多说什么。过得这几个月,想嫁女金赏,自然是有他的考量的。最不济,也教人看看,我霍光的女儿嫁不得你一个小小的京兆尹,便要嫁个王侯,谁敢说个不字?

        金赏跪在殿中,听他说完这句,蓦地抬头,直直看向刘弗陵:“臣能推辞!臣不愿娶妻!”

        这是他多年以来,第一次直视刘弗陵的目光,没有低头,没有避开。

        刘弗陵轻轻一笑,迎着他的目光也没躲避,他看不懂金赏的眼神,金赏也从来看不进他心底,语气淡漠,却带着些讥讽:“霍光先被隽不疑拒绝,时隔数月又再被你拒绝······隽不疑不要紧,可你是朕的人。大司马当真有本事,手都能伸到朕的身边来。”

        霍光欲嫁女金赏,自然是因为他是金日磾的儿子,也是刘弗陵的亲信,此举是向皇帝示好,也是拉拢金赏,如何能拒绝。

        隐忍,不能忍也只得再忍。

        金赏再一次鼓起勇气,看着他说道:“臣愿终身不娶!”

        于是,你可能明白金赏的一片心?

        “赏,你是聪明人,不是也没直接拒绝么。”刘弗陵轻轻摇了摇头,“我岂能让你为了跟我站在一边就去得罪大司马。”

        显然,他不明白金赏多年来是以什么心境站在他身边的。又或者,不愿意明白。

        金赏终于低了头,半晌才低低地开口:“既是陛下所愿,臣答应便是。但凡陛下所愿,赏万死不辞,何况娶霍家女······”

        “此生此地,朕如何能有自己的意愿。”刘弗陵让金赏起身,微微苦笑,“你不愿娶霍家女是为朕,如今非娶不可,说是朕不愿让你为了朕得罪霍家,其实让你答应了,还是为了朕。”

        金赏一直低着头,一丝疼痛蔓延至心底,又从心里延伸出来,缠绕周身。有的话他不可说,不可说。

        “金赏哥哥,今日贺在此再叫你一声金赏哥哥,我想告诉你,有的心思你以为旁人不知,但你一旦有了不该有的心思,总会有人看得出。你如今尚可借口推脱,可你能一辈子不娶妻吗?”

        刘贺的话犹在耳边。果然,他已到了不可推脱的时候了。那他这不为旁人所知的心思,又该当如何······

        恍恍惚惚,不知所以。

        金赏告辞前,看着刘弗陵端坐殿中有些清寂的身影,忽然想起那个人:“陛下,那陆姑娘······”

        掩在袖中的双手蓦然攥紧,刘弗陵低低开口:“朕不愿让她为了我身染宫门泥尘,”漏壶中水滴轻响,轻轻打到了人的心口,“以后再说罢。”

        金赏的背影渐渐远去,刘弗陵疲惫地轻靠在坐榻上。殿中空荡,人间仓皇,没有母亲,没有父亲,没有兄长姊妹,没有朋友,只有荡不尽的狰狞和权谋。还有,他自己,生不由己,身不由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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