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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纵马


常惠被带到使者帐中,他拜见了汉使,开始详细地讲述这十九年来的遭遇。

        原来当年虞常等人事败,匈奴单于召苏武张胜受审,苏武言道屈节辱命,有何面目见汉,便举刀自尽。

        “若不是我等施救即时,中郎将怕是早已客死此地······”常惠说着说着眼泪便下来,顾儿给他端了水让他缓缓再说,常惠道了谢,又说道,“匈奴单于见中郎将死不失节,由此敬佩,更想让他投降。卫律亲手杀了虞常,以此威逼我等,张胜便降了······可中郎将死不肯降,还对卫律言道,‘南越国曾经杀汉使,后被我大汉灭国;大宛王曾杀汉使,最后被大汉消灭,他的人头也被高悬示众;朝鲜杀汉使,即刻便被灭国,只有匈奴还没遭到这样的下场罢了!你明知我不降,仍要杀我,令两国开战,匈奴的覆灭便从我而始罢!’”

        常惠学着苏武的话,在这草原上静谧的深夜里,竟是一番悲壮的慷慨激昂。

        “他越不肯降,他们就越是想让他投降,于是便越发折辱于他。他们将他囚禁在地窖中,不给吃喝,适逢天降大雪,中郎将便卧于雪中,以雪为食,同毡毛一起咽下,如此数日不死······”常惠说到凄凉处,声音也低了下去,“就是这样,匈奴人以为他是神人,便不再想杀他,却将他放逐北海,让他牧羊,说到待那些公羊产下羊崽,便放他还朝······”

        “公羊怎能产下羊崽?!”顾儿惊呼一声。

        “这位姑娘说的是,公羊怎能产崽,他便一直在北海直到今日。”常惠紧握住汉使的衣袖,“那年李陵投降,又被派去劝降中郎将,李陵告诉他父兄皆亡,妻子改嫁,陛下······不,先帝年老昏聩······”说到此处,见帐中人都瞪他,苦笑一声,“这是李陵原话,常惠不敢妄议先帝······李陵说完这些,他却道‘武父子亡功德,皆为陛下所成就,位列将,爵通侯,兄弟亲近,常愿肝脑涂地。今得杀身自效,虽蒙斧钺汤镬,诚甘乐之。’甘乐之啊······那年李陵又来,说是捕得云中郡人士,言道城中太守以下的吏民都穿着白衣,是先帝崩了,中郎将闻之向南大哭,直至吐血······往后数月,每日早晚哭吊先帝。同为人臣,常惠自叹不如。”

        夜已深沉,使者帐中,几人听完了常惠所述,慨叹不已,不意这与长安千里之遥的番邦,竟还有这样一位对大汉忠心耿耿苦守使节十九年的汉使。

        “他没死!是单于欺瞒诸位!欺我大汉!他最大的心愿就是持节回朝,奉还陛下!先帝已去,如今不知是哪位天子在位······”

        使者看了一眼刘弗陵,说道:“是先帝少子。”

        常惠叹了口气:“那当年我等出使匈奴离开长安时,陛下还未出世······我们老了······”

        帐中无人说话,刘弗陵忽然说道:“几位宁死节亦不辱汉,天子虽年少,若是知道了,也必尊崇有加。”说完,向常惠行了一礼。

        一礼,作为汉家天子,敬为守这汉家天下忠义信勇之士。

        常惠看着这少年人,笑了,也还一礼:“如今常惠此身已然不重要,但求几位与单于相争到底,接他回朝!”常惠言毕,行叩拜大礼。

        阿凝静静听着,低垂着眼眸,掩住眸中悲慨万端——看吧,一切都是注定,与她所知,毫无偏差。

        使者看向刘弗陵,刘弗陵轻轻点了点头。使者向常惠说道:“你先回去,莫惊动他们,明日我定向单于力争,此次必迎苏武回国!”

        送走了常惠,使者向刘弗陵问道:“公子,您看这如何向匈奴单于讲明?”

        若是直说,定然会连累常惠。

        “明日便告诉单于,大汉天子在上林苑中射猎,射得一只大雁,大雁脚系帛书,上书苏武被困于北海。”阿凝轻轻开口,万万想不到这话竟是由自己说出来的。可有的事,从书本上看到,远不如亲身经历亲耳所闻来得震撼,听了常惠所言,忽然就明白了从前从书本上读到却体会不到的苦,和忠义死节之心。如此,如何能不开言。

        刘弗陵没有说话,使者犹疑着问:“这能行吗?”

        “匈奴人敬畏天神,先前他困于地窖于大雪中数日未死,他们本就将中郎将视作神人,如今再告诉他们是大雁将消息从北海带至长安,他们必然惊叹,况且这是告诉他们苏武之事已经惊动了我大汉天子,他们一定会放人的。”

        夜深,阿凝和顾儿正要回帐中,刘弗陵叫住她:“阿凝,你之前匆匆来找我,是要说什么?”

        阿凝回头,笑了笑:“没什么,想跟你说,夜里好睡。”

        第二天一早,使者以阿凝说的话质问匈奴单于,匈奴人果然大惊,看来苏武之心连天上的大雁都感动了,为他报信。只好老老实实承认,苏武确实没死,在北海牧羊,答应汉使放苏武归来,一同回朝。

        刘弗陵回到住处,见阿凝和顾儿正同几个匈奴小孩子坐在草地上玩耍,见他回来,阿凝笑着同他打招呼:“回来啦!怎么样?中郎将何时到王廷,我们何时回去?”

        刘弗陵坐到她身边,看着她,阿凝被他盯得觉得奇怪,笑问:“怎么啦?”

        刘弗陵这才转过头,看着眼前一片芳草地,缓缓开口:“匈奴人的反应果然同你所说一致。没想到你长于山野,还有这般洞察之明。”

        非是洞察人心,而是先知啊。可是这话,又怎能对你说。

        “我比较聪明。”阿凝还是比较蠢笨的,想了半天,说出了这么一句话。

        刘弗陵转头看她,仍是面目表情,阿凝被他看得往后挪了挪,刚要开口,刘弗陵“噗嗤”一笑,站起身,朝她伸出手。

        他身后是碧云天,草原广阔,阳光万丈。她眼前是背对朝阳的白衣少年,黑发明眸,似有淡淡光芒在他身边流转。

        阿凝搭上他的手,袖口朱红如火焰跳动。

        刘弗陵一使力,把她拉起来,脸上是只给她一人看过的笑容:“要等中郎将回来我们才能走,怕是要劳烦陆姑娘在此与在下游玩几日了。”

        “感君之请,诚君所愿。”阿凝也笑,装模作样略施一礼。

        “小姐姐,你能再唱一遍方才你唱的歌吗?”一个小孩子过来扯着阿凝的衣袖。

        “呃······”刚才她随口一唱,教给这几个孩子,本来是曾经就很喜欢读的几句,可是眼下刘弗陵在跟前,她终究有些尴尬。

        “姐姐姐姐······”孩子依然笑嘻嘻地眨着眼睛抬头看她,晃动着她衣袖。

        阿凝心一横,反正她也打算装着不知道赵陵是谁,便开口唱道:“黄鹄飞兮下建章,羽肃肃兮行跄跄,金为衣兮菊为裳。唼喋荷荇,出入蒹葭,自顾菲薄,愧尔嘉祥。”

        前三句唱黄鹄飞于天神鸟降于世之荣光,音调清亮,到第四句,渐转低沉,一声苍凉,一声艳羡,徒慕它来去自如,哀叹此身常锁未央。

        她竟能懂。刘弗陵呆呆地听着,她竟能懂。其实世人不是读不懂,而是不会在意一个小儿皇帝竟有如此自伤之念。可是她竟然知道。

        “你们汉人的歌真的跟我们的不一样啊······”小孩说道,“姐姐,建章是什么地方啊?”

        “建章就是建章宫,是我们汉人的皇帝住的地方。”阿凝笑着回答。

        “那一定很漂亮吧?我听我阿爹说,汉朝皇帝住的地方可大了,里面有金子铺的地,玉做的床!”这孩子应是匈奴王室子弟,知道的也不少,好奇地问。

        阿凝咳,汉朝皇帝就在你旁边呢,这孩子,怎么这么没眼色······“姐姐没去过啊,也不知道皇帝住的地方是什么样,应该很漂亮吧······”她确实没去过,不过知道还是知道一点的,可她总不能想起以前学过的东西就背出来吧······

        刘弗陵在一旁默默地听着,忽然开口:“你喜欢这首黄鹄歌?”

        阿凝跟小孩子说话微微弯着的腰一僵,心想还是来了······

        直起身子,转过身,笑意温暖:“当今天子所作,咏黄鹄之歌,陛下其时虽年幼,但确是少年英才,当世难逢。”

        这样的话,竟然能当面跟他说,虽然有拍马屁想把这词的深意抹过去之嫌,但也是发自真心,阿凝很开心。

        尽管这样的话也没少听,但被阿凝这样一说,刘弗陵有些招架不住,竟然不知该怎么回答,扯了扯嘴角,笑也笑不出来,不笑好像又不合适。

        阿凝看着他别扭的样子,忽然哈哈大笑起来。

        “你笑什么?”刘弗陵瞪大了眼睛,还没有人敢这么笑他。

        阿凝捂住嘴,瞪大眼睛看他,忍住了笑,才把手拿开:“没什么。”她想,按照以前看过的无聊的话本的套路,他一定在想“还没有人敢这么笑过朕”。

        很久之后,刘弗陵再想起来时,才发现,若说甘泉山的相遇是他此生中第一道曙光,那在匈奴的日子便是他实现与阿凝的约定,最快乐最自由的日子。他愿倾尽所有用尽一生追寻这样的生活,陪伴着这样一个人。

        可是万般皆有命。阿凝早知道,却不愿妥协。而刘弗陵不知道。

        草原上人的日日打马而过,阿凝看得有些羡慕。那些匈奴的少年少女见来了几个汉家的少年少女,都有些好奇,总是骑着马在他们玩耍的地方晃悠。

        “我要是会骑马就好了!”阿凝第不知道多少次地嘟囔着。

        始终默默地坐在草地上看书的刘弗陵终于开了口:“我会。”

        “你会?”阿凝正玩着手里野草编成的小马,听见这一声,惊喜地转头——应该是装作惊喜地转头,她都知道天子于上林射猎,怎么会不知道刘弗陵会骑马。不过——阿凝心里嘿嘿笑,我又不能说,这不是等着他自己开口嘛。

        “会。”刘弗陵点头确认。

        “嘿!汉家的少年,可别吹牛!谁有我们匈奴人骑术好!”旁边的匈奴少年吹着口哨,戏谑道。

        见那少年粗野的样子,对着一身白衣出尘,安静温润的刘弗陵,阿凝有些生气,连她自己都没发现她甚少生气,当下气鼓鼓地道:“我问的是骑马,又没说骑术!你们有没有待客之道,这么没礼貌偷听我们说话!”

        刘弗陵被她的样子逗笑,趁着她没发现,又藏起了笑容,站在她身后拽拽她衣袖,认真地说道:“阿凝,注意风度。”“风度”这个词还是他跟阿凝学的。

        阿凝愣住,脸红,转过身,轻咳,“那你教我好不好。”

        “好。”

        刘弗陵换上顾儿准备的轻便的骑射服,吩咐张季牵来马匹,利落地翻身上马,不管骑术好不好,姿势是比那几个少年好看许多的——至少阿凝是这么看的。

        阿凝仰着头盯着他的侧颜,一阵恍惚,这样美好的如同仙人的少年,为何深陷人世,为何那么早就离去······

        刘弗陵却不知道她在想这些,被她看得有些不好意思,轻声说了句:“许久不练,生疏了。驾!”

        一骑骏马驰入草原,白衣白马,君子如玉。

        遛了一圈回来,刘弗陵看见阿凝对着他笑意盈盈,连山川草木亦变得温柔。轻呼一声,勒住马,伸出手:“来。”

        阿凝笑,将手放在他掌心,刘弗陵将她带上马,让她坐在前面,胸膛与她后背隔了不到一拳的距离,终究是距离。轻咳,脸微微红了红,开始告诉她骑马的基本要领。

        后来,阿凝提起她学骑马的经历时,总是笑嘻嘻地看着少年皇帝:“聪明绝顶的皇帝陛下,为何没想到可以一人一乘呢?”刘弗陵被戳穿了心思仍是面无表情:“你没骑过马,朕是怕你摔倒。”阿凝偷笑。

        顾儿看着远处马上的那两人,笑道:“这哪里学得了骑马,公子这么教,怎么教的会······咳,张令莫怪。”见张季轻轻瞥她,顾儿忍着笑住了嘴。

        此时是冬天,北地更比长安苦寒,可日日骑着马遛着弯,看着眼前人,对刘弗陵来说,竟比温室殿中炭火还要温暖。

        “扬之水,白石皓皓。”刘弗陵轻轻唱着,阿凝看着他笑。

        刘弗陵从怀中摸出一只埙递给她,阿凝接住,愣了一下,正是自己曾经送给他的,就唇而吹。

        “素衣朱绣,从子于鹄。既见君子,云何其忧。”刘弗陵和着她的曲调接着唱道。

        悠远绵长,幽幽如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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