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临时任务

孟想一大早就接到通知，主任接见，很急。

        自从到台里上班，孟想一共也没和主任说过十句话。平常派活、发稿、审片，都是主编和制片人的事，主任只是在直播时出现。他坐在有武警把守的直播间里，孟想只有在跑着送带子的时候能隔着玻璃门看见主任的后脑勺。而每次看见的，都是一个半谢顶脑袋和一个不算细的脖子，它们固定在椅子背上，基本不动。

        今天，后脑勺转了过来，孟想看见了一张还算和善的脸。五官基本端正，就是嘴唇有点厚，两腮的肉有些多，有点向下耷拉的意思。孟想仔细回想自己上一次看见主任正脸的时候，基本上已经想不起来了，只有一点孟想可以肯定，相比上一次，主任此时此刻肯定是胖了。

        坐在面前的主任虽然面带笑容，可是他坐在宽大的办公桌后面。这间办公室，孟想几乎没来过，对于里面的布局陈设全都是陌生的。孟想忍不住用余光瞟着周围，主任背靠着宽大的落地窗坐着，整个房间被早上的阳光堆满了，孟想看着主任的脸都有了逆光的效果。办公桌左手边是两个玻璃门书柜，里面毫无例外地塞满了书。右手边就是门了。门旁边放着两株绿植，一棵是绿萝，一棵孟想叫不出名字，可能是“发财树”之类的。主任坐在办公桌后面不徐不疾地饮着茶，一边吹着茶杯一边笑着说：“等会你们制片人啊，她马上来。”

        孟想一边从坐着的沙发里探起身子，嘴里说着：“没事我不着急……”一边想借机会调整一下坐姿。其实沙发本身并没有什么不舒服，让他感觉到不自在的是位置。沙发太低了，孟想坐在里面，使劲地挺直身体，视平线也将将够得上对面的办公桌。主任坐在办公桌后面，屁股下面又是一张全皮的高大的靠背转椅。孟想看主任的视线和主任看他的视线，相差了几十厘米。孟想绷的腰背都发酸了，还是觉得被压制在了一个特殊的气场里，主任表现的越随意，自己就越紧张。

        好不容易制片人来了，后面还跟着主编。两个女性的出现并没有让室内的尴尬气氛缓和一些，反而让屋里更加弥漫了些许紧张的味道。两个人，制片人穿着黑色长裤，灰色衬衫，直发垂肩，早上看见她时，外面还有一件银灰色短外套，想必是挂在自己办公室了。脚上是一双半高跟凉鞋。她先走进来，左腋下夹着那个黑色牛皮本，她经常用的，左手攥着一支黑色签字笔，右手端着保温杯。这套家什孟想常见，确切地说，是每天开选题会的时候都能见。她后面紧跟着的不是主编，而是两把带轮子的工作转椅。主编在制片人身后推着两把椅子，两只手一手一把，一个椅子上有本子和笔。孟想下意识地站起来帮着主编接过了一把椅子。主编脸上依然是浓妆艳抹，短发齐耳，耳朵上扎着一对夸张的大耳环，银色的圆圈，看着有两个一元硬币大。主编穿着粉色紧身小衫，下面是黑色包臀短裙，脚上一双高跟鞋足有六七厘米高。孟想伸手接过一把椅子，主编舒了一口气。这两把转椅的脚轮都不太好使了，在厚重的化纤地毯上滑行一点儿都不顺畅，主编两手两把椅子，推得气喘，动作也不协调，像是手忙脚乱地在划船。高跟鞋又高，她还得弓着身子前行，孟想心说，制片人咋就不能帮一把呢？

        孟想把椅子接过来，下意识地就递给了制片人。制片人刚刚站定，正在满脸堆笑地和主任说：“会刚开完，您等久了吧？”一边说着，一边接过孟想的椅子。制片人坐在办公桌的左手，主编喘定了气，叫了一声：“主任好！”就坐在了右手、门旁边。她刚坐下，制片人看了她一眼，她又赶紧起来，跟想起来什么似的，连忙把办公室的门关上了。门一关，让孟想更紧张了。

        主任看了看办公桌前这三个人，对制片人说：“丁儿，人齐了，你说吧。”

        制片人笑着回头看主任：“那我先说，一会您补充总结。”说完，便回过头，脸上的笑容瞬间褪去，又换成往日常见的严肃状：“孟想，咱们部门策划了一个重大选题，经过部门和栏目组研究，决定派你去。怎么样，有没有信心完成任务？”

        孟想顿时愣住了。作为一个临时工，他在台里这两年多，从来都是“机动记者”，口也不稳定，什么大事、重要报道、系列报道、估摸着能获奖的重大选题，一直都轮不上他。人家有专门跑口的记者，大事要事有人盯；即使是突发事件，老记者的鼻子都灵得很，别看平时吊儿郎当，一旦闻到了可能获奖的味道，立刻就有人往前冲。孟想已经适应了这种办边缘化的日子，一直在心底给自己实施自我催眠，年轻人，干点苦活累活不要紧，早晚有出头的那天，哪个大腕儿演员不是从龙套跑起的，周星驰还是“宋兵乙”呢！

        可是现在，居然有一份偌大的馅饼就这么毫无征兆地砸下来了。还重大选题！孟想刚要挺起腰板拍xiōng部，可潜意识里又觉得哪里有些不对。他还是不相信自己能遇到这么大的好事。他偷瞄了一下主编。相比主任和制片人，他显然和主编的关系更熟悉一些。他本想着能从主编的嘴里或者脸上探听到什么，可是主编就像没看见他，在他眼神递过来的一刹那，主编眼神一撇，改看自己的高跟鞋去了。

        孟想讪讪地收回目光，只好改看着制片人，怯怯地问：“丁老师，我能问问是什么任务吗？”

        丁姓制片人一脸严肃，直截了当地说：“你先说是否答应。如果答应，我们会把具体任务告诉你；如果不想干，我就没必要跟你说了。任务重大，播出之前必须保密。”

        几句话，说的言简意赅、掷地有声，那神情让孟想后脖子感觉到了阵阵凉风。他觉得自己没得选择，如果说不去、没有信心或者能力不足，他知道，用不了三天，他这个临时工就要彻底离开了。“好吧，感谢领导器重，我去。”孟想说出这句话，觉得自己后槽牙都咬碎了。

        听见孟想这句话，主任一直端着的茶杯终于放下了。在孟想纠结考虑的时候，他一直端着杯子，根本没喝一口。制片人回头看了一下主任，主任点点头。制片人从本子里拿出一张对折的A4纸，上面有字。制片人把纸递给孟想，孟想接过来一看，上书四个大字“保密协议”。

        孟想顾不上屋子里凝重的气氛，顾不上主任、制片人、主编齐刷刷的注视，他强忍着砰砰作响的心跳，一字一句地认真看。

        大概过了几分钟，孟想抬起头，看着主任，问：“主任，为什么是我？”

        主任愣了一下，制片人刚要接话，主任微笑着打断来了她，对孟想说：“因为你有干劲！有想法！孟想，这两年，我一直都在观察你。你的主编、制片人都给了你很高的评价，我也一直在关注你的报道。虽然你不是正式员工，但是我一直把你当正式记者看待。你也看到了，现在咱们部门的很多记者都有了惰性，这是他们常年跑口、写小稿造成的。现在新闻业的风气很不好，广告盈利下滑，员工福利待遇不高，这的确是事实，但是，从业人员缺少血性、缺少社会责任感、职业归属感这也是不争的事实。孟想啊，你不一样！你从一来到台里就表现出了新闻理想，我觉得，这个任务非你莫属。我也相信，你们主编、制片人不会看错你；我不会看错你；台领导更加不会看错你！我知道，你干的这么出色，工作关系却迟迟不能转正，这是体制问题，不是我们不关心你、不是我们眼睛里没有你。这个你要理解！所以，我才把这么重要的任务交给你。孟想啊，这次任务你如果完成的好，报道能够产生影响力，造成社会舆论，你想想，你不是也给了自己一个机会吗？那个时候，再讨论你的进台问题，我也能硬气地去帮你争取！你也算给自己加分呐！”

        真正让孟想动心的就是最后这几句话。在孟想心里，新闻理想是有的，但是它敌不过琐碎生活带来的实际问题；职业责任感也是有的，但是它的价值远远比不上房价。孟想知道自己的工作状态，知道自己拼过命也偷过懒。他希望自己做一名出色的记者，但是也清醒地知道，记者不是能当一辈子的。他看着周围的所谓“前辈”们，在当记者的几年里，拼命积累，积累财富、积累社会关系，当完成原始积累之后，就在步入中年的瞬间蓦然转身。从商、从政、甚至去学校教书……每每看到他们，孟想就在思考，自己选的这条路到底是对是错；自己的未来又在哪里？

        但是现实的残酷都不允许孟想迟疑和思考。摆在他眼前最重要的事情就是转正，他必须把自己的“临时出入证”换成永久工作证，否则，一切都是泡沫。孟想知道自己不是小孩子，豪言壮语已经很难再打动自己。如果说，接过这个任务是因为今天气氛的迫不得已，最终能让他平心静气的就是主任最后这几句模棱两可的“许诺”。

        从办公室出来，制片人和主编站在门口，拉着孟想继续窃窃私语。主编先说：“丁老师，是不是这段时间就让孟想下去，别的活都不要干了？”

        制片人点头，说：“这样，你马上做一个预算，写个方案，从这个月开始，孟想的每月稿费按照组里平均收入核算。孟想你赶紧把手头工作做完，然后就下去。具体怎么下去，自己想办法。但是月底之前必须下去，拍摄设备我给你最好的，这两天尽快熟悉机器设备……还有，这件事你是签署了保密协议的，一定不许走漏风声！对家里人也不许说，知道吗？”

        孟想回答：“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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