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2章 邻居
秋山雨后, 水满陂塘。
谢玉言得知农庄附近搬来了新邻居,是因小管事跑来与他表功,说他们找到了又近又可靠的仓库。最重要的是租金便宜,往乡下也难找, 不过还有些小问题得解决, 需要谢玉言先给他们支一笔钱。
“我们需要把这面墙凿开, ”小管事将仓库平面图摊给谢玉言看,“这样就可以不走他家的大门, 直接从这里进出, 然后还要从这里修一条路,最好是水泥的,方便运输。”
“……你们要凿整面墙,人家同意了吗?”
小管事支支吾吾, 含糊道:“算是, 默许了。”
谢玉言静静看着他们,直到小管事心虚将图纸卷起来,答应他再去征求一下对方的意见。
虽未见过新邻居,不知是什么样的人, 但任这些孩子继续蹦跶下去,恐怕他们很快就要见面了——不是对方来兴师问罪,便是他去登门赔罪。
这个夏天平平淡淡过去了, 为数不多的波澜也是小管事们闹出来的,冯季带商队东去沿海州县考察, 这些孩子就全托给了谢玉言,留下好多粮食货物与金银铜钱,说是他们的伙食费。
谢玉言超额完成了栽树任务,但并没有人来检阅, 今年家门里不太平,老夫人坐镇家中,没有纳凉休养的兴致。
谢家的风波说来也简单,还是炒货惹的祸。
起初谢家几个叔伯弟兄买漆票,谢玉言写信示警,但家主只看了个开头便遇到急事将信撂下,内容没看也没记住。直到其他世家联合上本弹劾,家主才想起此事,不过那时公案已了,天子不想追究,仅免了大家的债,示意两边都到此为止。
但人的贪欲是无止境的,兴许就是这样糊里糊涂的处理结果,纵容了大家的侥幸心理。从前还有些担心风险高低,如今完全无需顾虑了——哪怕赔本还不上也不怕,索性再闹大些,闹到天子面前,为了朝局稳定只能金口免债。纵容买家同时也纵容了卖家,宦官之流也精神起来,既不怕后果,干脆就将这恶名坐实,炒货风潮不仅没就此打住,反而愈演愈烈。
谢家几位叔伯与他们的儿子,虽被严厉申饬一番,但毕竟没有严重后果,家主就没有惩罚。岂不料这样举动与天子糊涂判案带来的后果是一样的,反而养大了几人的胆子,背地里甚至变卖妻子嫁妆继续买卖漆票——在谢玉言看来,这便是有胆却无谋了,哪怕他们将投资分散一点到别的货票上,都不至于赔得血本无归。
到江州事发,漆器市场彻底崩盘,几人兜不住后果只能求家族援手。然而家大人多,用官中的钱去填个别人的大窟窿,哪怕亲兄弟也未必乐意。各家因此闹了起来,若无老夫人镇着,恐怕他们要拿老黄历一笔一笔算旧账,看看到底是哪房占了哪房的便宜。
谢玉言这房没有找人算账的资格,别人不来找他们要账就罢了。但老夫人不觉得是他们有自知之明,反而认为他们安分懂事,把他们推到浪尖上给阖府做表率。九娘已然成了老夫人最疼爱的“心肝”,越发被堂姐妹们排挤针对,后母则被妯娌们侧目而视,尴尬得很。
谢父一向没心没肺,有美人陪他醉生梦死就万事皆空。九娘与后母却受不了府里的诡异气氛,难得达成共识,送信给谢玉言,要来农庄待一段时间。
这主意是谁出的不言自明,谢玉言虽无奈,但也不好辜负妹妹的期望,借口孝顺母亲,恳请家主与老夫人应允。
家主正因信件觉得这个平日不声不响的六郎不仅模样清俊,也有内秀。农庄管事偷偷禀报过他收容流民、勤于稼穑等举动,令家主大为惊讶,想不到看着清弱的六郎竟是家中罕见能吃苦、做实事的儿郎。现又见他能孝顺后母和睦亲人,更为赏识,当即应下。至于管事们话里话外希望换一个郎君的意思则被家主忽视了:谢玉言做的正好,夏收供给家里的粮米是往年几倍,何必换个庸人去捣乱呢。
谢九娘与后母来了田庄,仿若鸟出笼、虎归林。后母从未有独立门户当家立事的时候,不用受丈夫和妾侍的气,不用看婆母妯娌的脸色,谢十三要上学依旧留在家中也无需她时时挂心。前头夫人留下的子女亦不劳烦她照看,她的一应衣食起居都由谢玉言孝敬,连谢九娘的教养也由他亲力亲为,乐得清闲。
当然,如果这位夫人发现谢九娘每天做些什么活动,她可能就不会这么开心,而是与谢玉言一起头痛了。
谢九娘抓住顾十二,要他教她骑马,条件是把她那柄复合弓借给顾十二研究。
谢玉言发现时这两人已经勾搭成奸,满山乱跑祸害小动物,常来农庄溜达的林茂之也被他们拉下水,什么时候见山上冒炊烟,便知他们又打到猎物加餐。
满地闲人,只谢玉言没这个口福。
农庄外那位新邻居实在好脾气,竟真的答应了小管事凿墙修路的请求,不过施工前,他提出要来他们的庄上看一看。
谢玉言总疑心对方是来问罪的,难得感觉局促紧张,整理了几遍仪容才出门去迎。
甫一照面,双方俱是一震。
谢玉言觉得面前男人气如玉液金波,典而俊雅。周身气度尽在显示其不凡的过往,唯有阅尽事情百态,才能有这样的淡定从容,举手投足都优雅不迫。余仞觉得面前青年形如蓬莱仙人,涉水渡诗携芹香而来,飘飘乎超然世外。他观世间万物不必俯仰拾行,世间万物自来他怀中,这才是多情之人,兼爱众多,不分贵贱。
谢玉言只觉对方定非常人,想到学生们要拆他的墙,更觉不妥,恐怕对方是来问罪,忙摆出姿态请他入座叙话。
余仞且让且坐,面前的世家公子无论是气宇还是从待人接物中体现出的性情都颇为难得,况且能被榆宁这些学生选中,定不是普通人。
小管事们本想互相介绍一番,哪知两人已经如熟识似的寒暄起来,他们只好退出门外,互相推搡低声道:“谁说有好戏看的,害我担心那么久。”
“这不还没报家门吗……”
“万一掐起来咱们帮谁。”
“不至于,谢公子不像会跟人吵架的样子。”
“余先生看起来脾气也很好啊。”
谢玉言自觉理亏,哪会刨根问底打探人家出身来历,余仞则是早打探过农庄主家姓谢,是京城高门大户,初次见面,也不好细问世家子的排行生平。
“我听闻谢公子要租库房,”余仞挥退侍者,亲自泡茶沏了两盏请谢玉言品尝,“偌大的农庄,何必到外面租地呢?”
谢玉言先赞茶香,而后措辞解释道:“实不相瞒,我虽在庄上主事,但庄子还是归属族中,并非我个人独有。要安置一些零碎杂物,不好占用公地,便希望能寻附近闲置屋舍,暂放而已。”
实际是前段时间有一伙流民跑来割麦,被发现也不跑,声称宁愿留下来为公子做牛做马。山下本就拥挤,凡是不用来耕种、起窑的平地都用来盖房,与宁州短暂安置流民难民的营地相同,一色水泥炕大通铺,管道连通大锅灶房与窑炉、澡堂。然而通铺已经从八人加到十人一排,屋舍本就不太够用,突然多收了这一波人,不得不挪用库房进行安置。
夏收时仓储便捉襟见肘,紧跟着要秋收,粮食往哪存成了大问题。农庄管事巴巴跑来表示可以分忧,然而学生们不乐意:存进农庄的库里就成了谢家的私有物,想也知道不会拿来让他们搞事……搞事业。
谢玉言也觉得不妥,毕竟耕种收获都是学生们在出力,怎能抢他们的成果,于是答应他们到外面寻仓库。不过当然不是把粮食存到别人家里,而是把冯季先前留下的那些“伙食费”里暂且用不上的货物,以及杂七杂八的零碎放到外面。
余仞却了解小管事们的行事风格,意味深长地诈他一句:“那些孩子粗粗列了个单子,我看公子要安置的,可不止零碎杂物而已。”
明晃晃的试探递过来,谢玉言不能不接,抬眸与他对视,亦笑道:“我确是有些家私,让先生见笑了。”
余仞连连摇头,语带赞叹:“杂物或贵或贱,都不是公子真正的家私,公子真正需要寻处存放的财物,拿不起、搬不动。此物不能估价,或如连城之璧或如马浡牛溲,因时而变化多端,因势而莫测无常,因人而贵也因人而轻贱!就是因此物如此神奇,千百年来世人趋之若鹜,却都寻不得、瞧不见。”
谢玉言为之心惊,余仞话音落下,声波弹在四壁,仿若有回响。
谢玉言倾身问道:“依先生所见,我要到何处去藏宝呢?”
余仞大笑,指着谢玉言前襟说道:“此宝就在公子心中,而能存放此宝的府库,就是这天下啊。”
谢玉言大为震动,立时将余仞引为半个知己。
若干年后,云桐在别人为谢玉言写的回忆录里看见他们初次见面的这段故事,大笑不止,跑到谢玉言面前字正腔圆地朗读给他听,害得谢公子险些钻进地缝里去。
“当时……还是有些天真,”回忆录的续章记录下当事人多年后的感想,“相熟之后才发现,凡是个稍有上进心的读书人,他都是这套说辞。”
见什么人扮什么相这套把戏被余仞耍出花来,目前为止只在云桐身上碰过壁,令钱袋子深夜难眠,自我怀疑他到底差在哪里。“叶三郎”多疑,谢玉言“天真”,两人目前段位都还不够,难免被他迷惑,心生敬佩与亲近之意。前者已经把余仞当成幕僚门客,频频问计于他;后者视余仞有忠肝义胆,主动带他逛了一圈山下营地。
余仞终于觉得他离开宁州是好事,万事顺心,尽在他的掌控之中,面上的笑纹愈发深邃。谈定仓库事宜,谢玉言为凿墙一事再三致歉,余仞表现得不以为意,大度得很。
离开时,两人才互相交换名姓,余仞听着谢玉言的名字和排行觉得耳熟,谢玉言看着学生一句接一句的“余先生”,亦觉得哪里怪怪的。
火热的事业心暂时冷却,某些风花雪月的俗事占领高地。余仞想起底下蠢货灌输给他的楚云桐的情史,暗暗嘶了一声,微笑问道:“六郎去岁,可是去过宁州?”
谢玉言神色微变,勉强维持笑意:“正是……先生,可是自宁州来?”
余仞干干笑了两声试图缓解尴尬的气氛:“这倒巧,我聘了一个宁州厨子上京,改日我做东,六郎一定要来。”
谢玉言只觉得脸皮发僵,“内人”二字用冯季的语气在他耳边回荡,余仞的邀约落下半天,谢玉言也没说出一定二字。
余仞想的却是他莫名被害的风评,自以为面前青年也是同样受害之人,只是这种事情又不好辩解,没人信不说更损自己的面子。余仞不由生了些真心的怜悯与同情,拍了拍谢玉言的肩,叹道:“六郎不必多说,我明白的。”
明,明白的?
谢玉言懵然感受余仞又加重力度拍在他肩膀,似是隐含鼓励:“过去的都过去了,不要放在心上。改日我做东,再为你引荐一位朋友,你们年龄相仿,应该谈得来。”
千里之外,榆宁,云桐私宅。
云桐忽得一个激灵,让葛青抬头看过来:“县主,怎么了?”
“没什么,”云桐困惑地摇摇头,“就是……好像有人要哭了。”
葛青失笑:“那一定是大公子了,他背了六篇长文,嗓子都哑了,您还没答应让他去江州。现在去找水喝了,待会回来肯定还要继续缠着您。”
云桐呵笑,表示她对楚霆的小伎俩已经有免疫力了:“这次他哪也不能去,必须给我留在榆宁。”
葛青对云桐做事很少追问因果。譬如这次她们回榆宁,云桐突然要她收拾行装,毫无预兆,仿佛她心血来潮要出远门,可去哪、什么时候去、什么时候回、所为何事,都没有说明。
“唔,这些是装好了的?”云桐敲敲箱子,偏头与静候许久的桑年说,“那就先送去京城。买房子?不要买房子,浪费钱。若是放不下就去找余仞,他那应该有地方。”
葛青合上铜锁。
至少她现在知道了,县主是要去京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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