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县衙
榆宁县衙，是比榆宁医馆更繁忙的地方。
多年养成的习惯，榆宁的百姓不怕官，或者说，不如别处庶民畏官吏如虎狼。身为父母官的唐显在路边摊吃饭，摊主照常收钱，还会与人感叹：“忙到宵夜才回家，县官老爷也不好做啊。”
县衙正门外面有一个小亭子，是榆宁的“县令邮箱”，大家尚不明白邮箱是什么东西，但听农官、各位专员宣传，大抵是个给县令提意见的地方。
庶民给官大人提意见？闻所未闻。
起初无人敢往邮箱投信，云桐与唐显也未做太多宣传，直到有个铁匠铺的小学徒，趁夜色偷偷摸摸往里扔了根竹简，内容大大意是说为什么他们不能与官办铁坊的小工发一样的工钱。
令人意想不到的是，县衙竟把这点鸡毛蒜皮的小事当成大事来办，果真派出冶铁方面的专员到各铁作坊、铁匠铺走访了解情况，按照作坊用工人数、出货数量、收益等等，将大小铁坊分为三个等级，划下各等级的建议工钱标准与食宿待遇，张贴于邮箱旁的墙上征求大家意见。
有人不服气：官府管天管地，还管给自己徒弟发多少工钱？自古拜师学艺都是自带干粮，还有倒贴银钱孝敬师父的。怎么到了榆宁，发工钱都嫌不足，还要多发、管吃管住？于是学着写意见往亭子里扔，短短半天便装满了半箩筐。
官府在旁贴出回复，说只是建议薪酬，并不强制，你若是不想发也可以让徒弟自掏腰包学艺。
老师傅们满意了，而后却发现作坊里人心浮动，徒弟们私下交流哪家铁坊愿出多少工钱挖人；哪家铁坊的师父脾气好还带着做活，做一件发三分利。
“那家不行，才三分利，你看那谁家，像我这样已经的成手，过去就能自己做，只需交铁坊三分，自己能拿七分。”
“我不如师兄们，三分就够了，但我想去城南那边，能包两餐，隔天就能吃一顿肉。”
“你想吃肉，与其在这挨老东西们骂，不如去官办铁坊试一试，那边不仅工钱发的多，伙食也好，三餐都有荤腥。干上几年就能分房，到老干不动了，每月也能领一笔钱。”
“我也想去官办铁坊。”
“师兄一定没问题的，听说他们优先录取有经验的。”
“当真？”
发现固守老规矩薄待徒弟，只会让徒弟们一个接一个往外跑，培养十多年的熟手都留不住，全都便宜了官办铁坊之后，诸多作坊不得不捏着鼻子接受“建议薪资”。
有铁坊为了少发工钱，与评等的专员反驳自己应该是次一档的小作坊，然而官府马上就有应对：铜铁限售，购买额度与评等挂钩，评级次一等，能买的原料也少一截。
另有铁坊并不关心发多少工钱，反而耿耿于怀自己被评为中等，自负有代代相传的冶铁技巧，非要专员给他们评为最高一等。
后来又将作坊内老师傅、小工、学徒的工钱等级进一步细分，还有效仿官办铁坊按工作年限提等的建议。
总之这一点看起来很简单的小事，官衙各专员小吏忙前忙后梳理许久，尽管最后仍有人不满意，还有木匠、泥瓦匠的学徒也大着胆子要求同等待遇，不过对普通百姓而言，“县令邮箱”的意思一下子深刻起来。
从那之后县令邮箱每天都能收一大筐意见，城门下代抄种田技巧的学生有了新的收入来源——代人写意见信。
随着意见越来越多，亭子里不得不多放了几个筐，有实习学生轮流在此指引百姓按事由将信件分门别类，至于百姓不敢让人发现自己投的是举报信于是混到其他筐中，之类的烦恼，就是另一回事了。
楚霆来县衙时，唐显的主簿正在指点几个实习生如何将这些信件二次分类，分类后要去哪个部门。
楚霆偶尔会为榆宁县衙的规模感到震惊，哪怕其中很多人，包括大部分农官、各部专员、实习生，都不能称为官吏，但他们确实发挥着治理一方的作用。没有来过榆宁的人理解不了这巴掌大的县城为什么需要这么多官吏——其实很多榆宁人也理解不了，唯有亲身参与其中，体会过被琐事淹没的恐惧，才能知道为什么官府总是在招人。
而且永远不必担心人手会饱和。
楚霆想起长姐向父亲要的那六个县城。
长姐不经意透露出的野心，总是让他害怕。
唐显在开会，过会儿才能见他，主簿听过楚霆的来意后，笑说：“老朽不才，但能给大公子出些主意。”
楚霆忙谦恭道谢：“还请赐教。”
主簿指向闷头拆信的实习生，和蔼道：“要制定规则，首先要发现问题，大公子不如将这些与过往的意见信阅览一遍，看看百姓对医馆排号有什么需求，或许百姓们最在意的，并不是有‘黄牛’插队呢。”
楚霆恍然大悟，连忙谢过，搬了一套桌椅拼在旁边，加入实习生的分信行列。
这个工作让他对小民的智慧大开眼界，虽然表述往往粗陋，但不乏有令人深思的问题。实习生之间遇到有趣的意见亦会交换阅读，讨论一二，他们接受榆宁学院的教育，考虑问题的思维往往与楚霆不同，探讨起来双方都获益匪浅。
唐显散会后听说，来看了他一眼，见楚霆已经融入了实习生的气氛，甚至一道结伴去买饭吃，便没打扰。
主簿笑道：“大公子颇像县主。”
这场面不由让他想起县主初来榆宁的时候，常常让人忘记她的年龄和身份，与他们同进同出，因意见不同争得面红耳赤，一点架子也没有。
唐显淡笑道：“看样子，秘书处又能加一个劳动力了。”还是自带干粮的那种。
“真的要设秘书处？”主簿犹豫道，“县主说归说，可这……不是在分您的权吗？”
“我就知道你们吞吞吐吐，肯定是在琢磨这个，”唐显摇头，“连我都不担心，你们担心什么。”
“等秘书处的章程定下来，你们就知道它是什么了，”唐显说，“你们，他们，所有人的前程，都在里面呢。”
“兴许是我想得浅了。”主簿问，“那这秘书处的总管？”
“不是我，”唐显笑道，“不过已经有合适的人选了。”
“您指大公子？”
“他太年轻了，压不住的，”唐显说，“聂兄不是来了吗。”
主簿疑惑：“他不是军中的人吗？”
唐显笑而不语，主簿渐渐了然：县主选中的人，来了榆宁，哪有还能回去的。
不过楚将军这一关还是有些难过，主簿问道：“聂先生去见将军了，您说让他小心，小心什么？”
唐显呼出一口气，促狭道：“不可说啊。”
云桐府里，聂泉再见到楚戈不由大吃一惊，只见自家器宇轩昂的大将军如今竟满面倦容，双眼通红胡子拉碴，最重要的是目无神采，从前连夜急行军也不见楚戈有这般疲倦。
聂泉惊呼：“将军这是怎么了！”
楚戈虎目圆睁，表情近乎狰狞似是要扑上来捂他的嘴，说话却是用轻到不能再轻的气音说：“不要出声！”
聂泉茫然不解，楚戈无力摆摆手，让他到院子里说话。
楚戈这两天过得极累。
云桐把幼子塞来撒手不管之后，楚戈犟劲上来，非要跟她争这口气。
养个孩子能有多难，楚戈如是想。
谁知幼子在仆妇怀里睡得安稳，一到他怀里便哭得撕心裂肺，活像他是什么吃小孩的妖怪一样。楚戈哄不住，让人去外面雇个奶娘，亲兵得葛青指点去盘查挑选出的几位奶娘的底细，竟都不合格。
已经领进府的那位被查出小儿子得了伤寒，急需钱治病，这才出来应征奶娘。
差一点就放她进屋给幼子喂奶了，楚戈吓得忙把人打发走，后怕半天，再不敢说随便找个奶娘便能领进来，可孩子不喂不行，不得不让人去厨房要点小儿能吃的食物。
厨房回话问道：“将军想要什么？米汤？肉糜？蛋羹？”
楚戈问身边亲兵：“这个年纪的孩子能吃肉吗？蛋呢？”
亲兵没成家，成家的也不知道该吃什么，楚戈只好选最保险的：“煮点羊奶来喝吧。”
谁知楚小四被祝桥灌羊奶排毒还没过去几天，对这个腥味记忆犹新。隔老远闻见便开始嚎啕大哭，在楚戈怀里连蹬带踹，头扭得跟拨浪鼓似的。楚戈怕掰坏他骨头不敢用力，一下子没抱住差点跌到地上，虽然捞住了但头也在桌边磕了下。于是更了不得，不仅奶不喝，连楚戈也不让抱了。
最后还是靠喂米汤解决了“吃”这一关，但米汤消化得快，还不管饱，没一会儿就尿湿戒子，扯着嗓子又哭起来。
楚戈先前只知喂米汤，直到童子尿渗出襁褓才知道要换尿戒子，可问题来了，他们哪有准备这玩意？
跟府里的丫鬟要，丫鬟们委婉说他们更没有，不过可以现在动手缝。楚戈已经顾不得向府里丫鬟求助丢不丢面子，他只想赶快安抚住小儿让他睡个囫囵觉。
他与亲兵分三班轮流守夜，给幼儿换尿戒子、喂米汤、哄睡觉，可孩子的哭声穿透力太强，楚戈睡在隔间堵住耳朵也会被吵醒。
若他是个铁石心肠些的，可能搬远点头一倒也就睡过去了，然而在战场上枭首千百眼也不眨的大男人，偏偏听着小儿逐渐沙哑的哭声，心里揪得如被油煎。
每天睡不了一个囫囵觉，睁眼闭眼都围着小儿打转。小儿想哭就哭，可不管你在干什么，往往饭吃不了几口就要丢下筷子去哄他，待他消停了饭菜凉透，连让人拿去热一下也不想，随便扒两口填饱肚子，只想趁机赶紧睡一会儿。
楚戈不敢想象妻子不仅要抚养孩子，还要打理上上下下里里外外，这些年她过的是什么日子。
难怪长女骂他，妻子的身体都被掏空了。
最后，楚戈无力叫人去给女儿传话：“你赢了，想要怎样直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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