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习弓
楚霆上门时，谢九娘还在疑惑今天兄长怎么不管她了。
凉风满袖，谢玉言看着进门直接上前长揖赔礼的楚霆，难得没有客气避让，他语气有些沧桑：“这里是郑府吧。”
楚家姐弟毫无避忌地进进出出，都要让人以为这是他楚家的别院了。
楚霆头埋在袖子里，心虚道：“打扰世兄休息了。”
谢玉言看着少年的模样，性格使然，说不出什么重话，只能长长一叹：“县主昨日夜不归家，贤弟可知？”
楚霆直起身，却仍不敢与他对上目光，视线游移：“这……我并不知。”
因为昨晚他也没回家。
从巫庙回来，长姐安排好巫医关押之处，告知唐显铁矿今天实验的情况，原定采矿计划不能按时开工，让唐显去收拾烂摊子，顺便跟江裕追债。还有学院期末考试、夏粮统计、秋收统筹、新学期招生等等琐事，即使只是简单一提没有深入商议，说完时已然夜深。
楚霆哈欠连天，唐显也有些精力不济，聂泉表示他要到云桐府上寻楚戈，唐显出于好心拦下他：“县主府中吵闹，聂兄不如在我这里好好歇一晚，明日再去见将军。”
聂泉不知有什么问题，楚霆多么机灵的小鬼，听唐显这么说马上就想象到幼弟和父亲如今的处境，忙随棍而上，也要在唐显家借住。
唐显：“……大公子下榻，自然是没问题，县主呢？住客栈吗。”
“不去客栈，我有地方去，”过城门时云桐收到一张纸条，上面什么内容旁人不知，她展开看了一眼说，“东四街五号，有事来这儿找我。”
“东四街五号？”唐显回忆了一下，清楚记得那是宁州知府在榆宁置的宅子，他没问云桐为什么要去那过夜，总归整个榆宁对她来说都畅通无阻，所有院墙都形同虚设。没人投诉他就懒得管，于是提起另一件小事：“郑家的二郎前些天跑来榆宁，冒着大雨攀爬学院外墙被守卫当做细作扭送到了县衙，初审没什么大问题，处罚过就能放回了。你若去郑家可与他们说一声，免得郑知府担心。”
翌日，得知东四街五号现下住了谁之后，楚霆觉得唐显与其嘱托长姐捎话，不如找个小厮跑一趟。
桑叶的哥哥护送几个工匠来见唐显，楚霆认出是那日矿场参与了实验的矿工，长姐不在，他们要向唐显禀告什么，楚霆识相地没有去掺和。见桑叶也来了，叫她到一边询问府里的情况。
“四公子情况尚好，”桑叶含笑道，“将军换了两位奶娘，后来到学院请了位专精小儿科的女学生，四公子尚算康健，不必担心。”
楚霆委婉问道：“那，父亲还好吗？”
桑叶笑而不语，楚霆便明白了，现在还不宜回府。
思来想去，他请唐显府上实习的厨学生做了些点心小食，带去东四街五号。
“这叫蛋挞，”谢九娘盯着楚霆带来的食盒，若是她身后有尾巴，此时估计已经摇出了花来，“和楚姐姐府上的一样。”
楚霆：“学院出来的庖厨，做饭味道都是差不多的。”
谢玉言生气维持不了太久，请楚霆进屋叙话，点心分作三份，一份置于案前待客，另两份平分给弟妹。点心分量不多，谢九娘很快便吃完，又跑到院子里让婢女给她捡树枝。
云桐白天算是守规矩，老老实实走门进来，谢九娘挽着小弓朝她跑来，甜甜地叫了一句：“楚姐姐！”
小孩子知道有事求人要先撒娇，云桐掐了下她的脸，没问她要干什么，摆弄她的手握住弓柄：“抓这个地方，左肩对目标，两脚开立与肩同宽，微微前倾，重心不要偏。”
云桐扳着她的背让她感觉什么是重心，见她用的是木棍，挽起一侧袖子露出胳膊上缠缚的黑色管状物。谢九娘没看清她怎么动作，就见云桐从尾部拆下一根短箭来，往她的小弓上比了比，“不太行，将就用吧。”
谢九娘被她握着手学如何搭箭、扣弦。
“举弓时左臂下沉，肘内旋。”
日光渐渐热辣起来，云桐仍在纠正她的姿势，谢九娘头上沁出细汗，抿紧唇仍维持着拉弓的姿势，没有丝毫松懈。
她听见云桐在她头上笑了一声，一手扳她的脑袋，另一只手点了点望山：“眼睛、准星、瞄点，一条直线，加力开弓，同时右手三指迅速张开。”
院里没有立靶子，谢九娘便瞄准院墙根下几只正在觅食的麻雀，按云桐所说发力。
轻铮一声，短箭离弦前一息，云桐将她的胳膊往下一压，短箭直直没入泥土，惊起麻雀，落到庭院另一边。
谢九娘向后仰头看她，不解：明明按她的角度，是可以射中的。
云桐捏了捏她的肩膀与胳膊，先教她怎样放松肌肉，而后对着她不依不饶的凝视回答：“平时练习，面前有人的时候不要上真箭；不要为了体验力量，射杀任何动物，哪怕是一只猫、一只狗、一只麻雀。”
“你可以为了自保射向敌人、野兽，但不能以无辜之人、无辜动物作为练箭的靶子，”云桐说，“生命是可贵的，越是握有强大的武器，越要存有敬畏之心。”
谢九娘似懂非懂地点头。
转过身，谢玉言与楚霆在一旁不知看了多久。云桐的一番话他们自然也听见了，谢玉言神色复杂，看看兴冲冲跑去捡箭的谢九娘，再看看云桐，叹息道：“多谢县主，只是这根短箭，还请县主收回。”
“为何？”云桐朝他们走过来，无谓道，“孩子学点才艺又不是坏事。”
“……这种才艺，九娘并不需要。”谢玉言不知道为什么很平常的话经云桐之口，气氛就变得奇奇怪怪，他渐渐锻炼出了忽略的能力，招手叫九娘到他身边，以不容置疑的力度抽走短箭，交还云桐，“县主可以肆意骑马拉弓，九娘要回到京城，不需要学会这些。”
碍于谢九娘在场，谢玉言没有把话说得太明白，但云桐和楚霆都能明白她的意思。云桐未作勉强，接了回来。
谢九娘不大开心，眼巴巴瞧着他们，谢玉言只当未觉，拉开话题：“县主今日来是为九娘治病的？”
“去医馆吧，别处总有些人多口杂，那方便。”云桐撩起袖子把短箭装回去，只是单手操作有些困难，一道视线黏过来，云桐面无表情抬头，就见自己的弟弟也眼巴巴地瞅着她。
“长姐，”楚霆支吾道，“我方才与谢世兄谈到京城生活，谢世兄说他们经常在一处写文论诗。谢世兄文采斐然，我颇有想法，譬如《怀古》一篇，我背给你听……”
云桐麻利解下袖箭丢给他，冷喝道：“闭嘴。”
楚霆接住，果真就把嘴闭上，显然这一招他已经得逞过无数次，从无失手。
谢玉言：……好像发现了摆脱熊孩子的办法。
确实如楚霆所料，云桐压根忘了给郑家人捎话，楚霆带来郑二郎活得好好的消息，郑府管家与林茂之俱喜极而泣。鉴于两个孩子关系仍然僵硬，谢玉言没有带谢十三出门，将他托给林茂之照看。
而谢九娘，连对虫病的恐慌都忘记了，紧紧跟在楚霆身后双眼直勾勾盯着他手里的袖箭，非要跟他坐一辆马车，活像他们才是亲兄妹似的。
“我出工本费，四六分，”马车里，谢九娘还不忘他们的彩瓷之约，讨价还价道，“我要它。”
楚霆：“不给。”
由于谢九娘非要和楚霆同车，连哭闹撒娇的手段都用出来了，大庭广众之下，谢玉言没有办法，只好委婉询问：“县主是骑马来的吧？”
云桐笑眯眯道：“榆宁夜市禁马车通行，昨晚我是走过来的。”
谢玉言看向郑府管家，质疑道：“贵府难道只有两架马车吗？”
管家深深埋头说道：“是小人招待不周。”
谢玉言回头去看云桐，她歪歪头，似是等他反应。
她的目的就是要看他气恼或是羞窘，认识时间不长，但谢玉言已大抵摸出少女的恶趣味，若再挣扎反而让她如意。深呼两息，谢玉言强行坦然道：“那便唐突了，请县主上车。”
显然没料到他这么快放弃，云桐的眼睛睁大一轮，谢玉言竟莫名有了扳回一城的快意，抬手让道：“县主请。”
索性郑府马车空间较大，只要拉开距离，便不会有接触。女郎喜欢捉弄他，但又在原则问题上很有分寸，上车后没再有逾越的行为或是言语。像只家猫，没事挠人一下，但从不真正让人受伤。
只是马车就这般大小，再怎样拉开距离、避开目光，还是不可避免听见对方的呼吸声。
谢玉言视线落在自己的衣袍上，听着耳畔始终平稳缓和的呼吸，竟然犯了困。
为了保持清醒，谢玉言不得不抬头眨眨眼睛，微微侧目，对上一双在昏暗中有些发亮的猫眼。
而后他便听见云桐响亮的咽了声口水。
在这一刻，谢玉言忽然觉得林茂之要他出门戴帷帽的建议实在中肯。
外面的世界确实很危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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