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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7章 悲痛


宁康宫没有一丝光亮,迟迟里要来掌灯,被陈知沅喊了出去。关在四方天地里,有没有光又怎么样呢。

        陆让走后的这一夜,陈知沅依旧没有睡着,或者说她其实很久很久都睡不着,从王君来的那日起,就睡不着。虽然把所有的事情串在一起都是如此合乎情理,可在王君亲口说出来之前,陈知沅从没想过,裴言死,是因为自己。

        或者说,是自己害死了裴言。

        明明打定主意不去想了,明明不想自揭伤疤,可是现在走的走散的散,连裴大将军都去了庆阳,想要不去想,实在是太难了。

        她曾和裴言为了尚主一事细说过其中的好坏,知道裴言看得开,知道自己很坚定,知道他们很有夫妻缘。可他们那时候不知道,一切终结,一切源头,都是因为这场尚主。

        那还是他们成婚不久后的一日,陈知沅窝在被子里看书,看的是本不知是谁编纂的各国宫闱秘事的奇书,看了几页,正好看到讲齐国的那几篇。

        倒也不是陈知沅对他国之事多好奇,只是姜国与秦辙有谋划,导致裴言与秦辙多有牵扯,所以陈知沅格外关心。

        这些故事真真假假,陈知沅看得还算津津有味,她是王室中人,个中真假她一眼便能看出。比如开头写姜国的那一部分,说姜王惧内,怕柳王后怕的不行;说叶述吃软饭,能有今日的地位全仰赖文乐长公主。真的是夫妻情深,假的不必多说。

        陈知沅一字一行地看着,书上正说到齐国的两位主婿,年纪虽轻,却都是痴情种,照着齐国的规矩,臣子尚主,便得放弃仕途,两位驸马一个出身侯府,一个拜于王师门下,都是栋梁之才,可却甘于只留个虚衔,若说不是深情,谁相信呢。

        书中说,齐国大公主与夫君青梅竹马得成正果,二公主与夫君一见钟情结了良缘,都是齐国的一时佳话。

        这一段儿看得陈知沅有些唏嘘,倒不是因为这情爱故事完满,而是同为公主,同有着相爱的驸马,若是齐国的规矩落在自己头上,那自己与裴言,又不知是什么景象了。

        正巧裴言刚给陈知沅拿了汤媪进门,看陈知沅正捧着书,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脑袋,便走到床边,把汤媪塞进被里,从陈知沅手里拿过书:“手不冷了么,还敢露在外面,在看什么?”

        陈知沅把手伸进去,抱住汤媪,用下巴点了点:“阿桓,你看写齐国大公主的这一段,同我们是不是很像。青梅竹马,年少结缘,成了夫妻,做了佳话。”

        裴言低头看了看,点点头:“是很像。”

        陈知沅朝裴言那边挪了挪,张开手用被子裹住裴言,她这特制的被子,裹着两个人也绰绰有余。裴言自是不觉得冷的,可陈知沅要靠在他身上,他很是乐意,于是矮了矮肩膀,让陈知沅靠得舒服些。

        “裴子桓,你可知道,在齐国若是臣子尚主,便不可再行仕途。”陈知沅在裴言肩上蹭了蹭,一双眼睛盯着裴言,看他会有什么反应。

        裴言合上书,放在床尾:“略有耳闻。”

        神色清冷,没什么反应。

        陈知沅便继续道:“齐国如今的两位驸马,尚主前都是政绩斐然的少年英才,成婚后失去了为官者的一切,身上空有一个驸马都尉的名头,再高远的抱负都无法实现。别人眼里他们无上尊荣,要风得风要雨得雨,身为王君的女婿,只需看脚边众人俯首,依仗着公主便可一世无忧。可谁知道他们究竟快不快乐,为了一段所谓美好的姻缘放弃了自己为国为民的壮志,若是我,一定不甘心。不甘心眼看着别人在朝堂上直抒己见,谈论政事,而自己却只能站在公主身侧,做个精雕玉琢的空壳死物。”

        陈知沅说的激动,仿佛自己便是那些尚主的驸马般,裴言在被子里轻轻拥着陈知沅,顺带摁住她因为激动而跟着发力的双手。

        “若是姜国也有这样的规矩,若是如今要你放弃朝堂一切尚主,你会怎么做,阿桓?”

        裴言垂眸,看陈知沅脸上认真,并不是在开玩笑。这是陈知沅第一次问裴言这样取舍的问题,他反问:“阿卿这样问我,是害怕在我心里,功绩更重要吗?”

        这话反问得很是巧妙,若陈知沅说是,那便会让裴言知道自己女儿心态,有时也有小性子;若说不是,那必是假话,真的豁达,就不会问这个问题。

        陈知沅不过常人,也有私心。

        她无比坦然:“我当然会怕,我们自幼一起长大,抱负在你心中有多重要我比谁都清楚,诚然我知你爱我,为我豁得出一切,可我不是完人,更不是圣人,所以不免也会害怕,在你心里我不是最重要的。可我更知道,你为的不是功绩,你为的是太平。”

        陈知沅感觉裴言的手收得紧了些,便继续道:“可是阿桓,这样的担忧其实并没有什么,若我能替你选择,自然家国壮志在前,儿女情长在后。我这样问你,是想要告诉你,若有朝一日需要你做出选择的时候,你一定要舍弃我,知道吗。”

        裴言默了默,然后开口:“所以哪怕心里害怕会被舍弃,却还是要为了我而选择让步。”

        “阿桓,本该如此的。”

        就像是太阳东升西落,月亮阴晴圆缺,这一切,本该如此。

        可裴言并不这么想,他问陈知沅:“若是一切颠倒,如今我不过是个寻常百姓,毕生所求就是耕田收米,安稳度日。而阿卿依旧尊贵无比,与我心意相通,想要同我过一生,便先得舍弃公主身份,做个平民,阿卿会怎么选?”

        裴言向来会诡辩。

        “这不一样,阿桓,不能这样比。身份地位原本就是身外之物,从降世那天起全看的是运道,只此一生得到与失去并没有什么分别,得之是幸,不得也不可惜。可心中向往,家国大义,为人抱负,却是值得追求,甚至为之豁出性命的重要之物。”陈知沅回答,“故而我们面对的抉择,并不相似,所以你这样说并不公平。”

        “可我知道,阿卿必然会不顾一切,来到我的身边。”裴言的低头,额头抵住陈知沅的,极尽温柔。

        陈知沅撞了撞裴言的脑袋:“裴子桓,你自作多情。”

        裴言轻轻握住陈知沅的手,将陈知沅软乎乎的手笼在手心捏着,陈知沅微微挣扎,他便握得更紧:“我的确自作多情,可你如今已经是臣的妻子,后悔也来不及了。终我这一生,除非我死,否则绝不会放开你的。”

        陈知沅便笑了:“裴子桓,情话不是这样说的,这样纠缠到死的话,该是对仇人说的。”

        “我与阿卿难道没有仇?”

        “幼时装鬼吓唬你的事情你倒也不必记到现在吧。”

        裴言脱掉鞋子,完全与陈知沅缩在一起,陈知沅的脑袋搁在裴言的肩窝,裴言的下巴正好蹭着陈知沅的头发:“那些事情于我而言,都是好的回忆,所以记着。我与阿卿的仇,并不在于此,我们有仇,是因阿卿你当初非要拉着我的手,跟着我走遍这临阳城的七街十三巷,让我万劫不复,自甘受困,受着不肯离开你的桎梏。”

        陈知沅抬眼看着裴言下巴上的胡茬,虽然早上刮过了,但隐隐还是冒了些出来,长在裴言脸上,倒更多几分气概:“你们军旅之人,情爱都这样直白言说吗?”

        裴言不答,只是轻轻吻在陈知沅的发间,那熟悉的梳头水的味道立马钻进了裴言的鼻腔。陈知沅感觉到他的心跳似乎更快了些,便更贴近裴言的胸口,要听得更仔细些:“旁人说裴少将军冷言冷语,冷血冷情,冷漠至极,却不知我眼见着的真人,却有着世间最炽热的心。”

        “因为是你,所以不同。”

        裴言的声音带着蛊惑的意味,陈知沅很受用。

        “阿桓在我面前,也从来都不同。”

        “譬如?”

        “譬如这世上现在除你之外,再无人唤我‘阿卿’。”

        说来奇妙,这两个字在裴言嘴里格外绵软,先王与太后也这样叫陈知沅,但其中的宠溺之爱,与裴言嘴里的绵绵情意,皆不相同。每每听到裴言叫自己“阿卿”,陈知沅便心情舒畅,仿佛听见了这世上最好的字音,是大音希声,听之心神安宁。

        陈知沅说完自己笑了起来:“裴子桓,其实你已经算计好了的是吧。”

        裴言笑笑:“我算计了你什么呢?”

        明知故问,分明是想听陈知沅说些好听话来。裴家子桓八尺男儿,铮铮气概,却偏偏在陈知沅面前,想着法子要听这些好听的情话来。

        陈知沅伸着脖子,用鼻尖蹭着裴言的鼻尖:“我这辈子都离不开你了。”

        在这世间,再不会有人如你这般爱我,也再不会,有人如你这般让我愿意捧出整颗心来。

        陈知沅日渐觉得,自己离不开裴言,便日渐清醒,明晓爱一个人究竟是何感觉。从前混沌无知,因贪慕皮囊而对苏照说尽欢喜的话,现在回看,庸俗得可笑。

        所幸迷途知返,没有酿成大错,嫁给裴言,得了圆满。

        陈知沅抱着裴言的腰,自己找了个舒服的姿势歪着,她困了,也不知是真的困,还是现在裹着暖和,歪着舒服,所以觉得困。裴言轻轻拍着陈知沅的背,哄小孩儿似的哄着陈知沅,这手法裴言很熟,从前哄双清双泠睡觉的时候便是这样。

        等到陈知沅彻底熟睡,呼吸低沉,裴言亲亲陈知沅的额头,小声开口,不知是说给陈知沅听,还是说给自己听:“若姜国也有尚主不得行仕途的规矩,我的确难以抉择,阿卿也知家国大义是我毕生所求,替我做了决断,我便只能庆幸,姜国没有这样的规矩。”

        否则,我不知是否还能坚守本心,不知我的那点儿私念何时会操纵着我做有悖于裴家家训的事。

        我畏惧的,是我真的已到了可以为阿卿放弃一切的地步,而我不自知,却让小姑娘看穿一切。

        所幸,这一切,不会发生。

        没有发生。

        却为何不是再也不会发生。

        裴言畏惧不敢抉择的一切未曾发生,他的坚持与深爱,最后变成了自己的死局。他不肯放弃大义,不肯放弃陈知沅,不肯放弃自己可以握住的一切,于是终究被害,死在风雪呼号的边疆。

        陈知沅忽然觉得当初的问题很幼稚,是新婚之后满心里只有幸福甜蜜的小姑娘才会问出来的不痛不痒的问题,而到如今,在换得裴言活过来面前,什么抉择都不重要。天可开,地可裂,山川湖海都可倒流,日月星辰都可陨落,所有希冀的不希冀的事情都可以不实现,所以若是能让裴言活着,他们在不在一起,根本不重要。

        最不重要。

        可陈知沅想,若是裴言还活着,他不会这样认为。裴言一生不曾屈服,不屈于人,不屈于命,不屈于天,他若是在,绝不会接受因为活下去而改变自己。他们相爱已经很不容易,在一起已经艰难万分,明明是彼此努力争取到夫妻的缘分,凭什么要被人阻挠,要被人分开。他们需得屈从,为了性命屈从,为了上位者的猜忌屈从,只是为了苟活性命,而放弃所求的一切。

        这绝不会是裴言会做的事。

        所以裴言终有一死,只是因为他爱陈知沅,所以死在爱里。

        到头来,竟是这样死去。

        这样撕心裂肺悲痛不已地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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