陌生燕（六）
还跟她谈起自己曾经爱过一个人的事。
“也许这个世间的男子并不是都这样，但安生你要知道，他们一旦绝情起来对于动了真情的我们将会是怎样一种万劫不复。”
“我曾经爱上的那个人，在知道我的身份之后百般嫌弃，也差点毁了我们的家园。”
“安生，我不想勉强你，但你也要知道我们这一族的人本身的存在就是不幸的，与我们接触只会害了那些人。你可以去坦白一切，只是罗生姐姐希望你以后与他相忘于江湖，为了他也为了你。”
这一切的变故实在太快，安生并不知道要怎么去做。
她当起了鸵鸟，一直躲在坞合里，一连三天，四天，五天都没有出去过。她开始不信自己，她没有很大的把握去相信宴秀朝不会嫌弃她。那些往事和胆怯在心里煎熬纠缠，不清不楚不明不白。
她想起养自己的那对樵夫，那些年月里她还太小才刚刚学会飞翔，一不小心出了坞合从悬崖上的树掉了下去。那对樵夫对自己很好，他们知道自己不是人却还是愿意去呵护。可那是亲情之间，她怕她喜欢的小朝不与樵夫一般不对自己的身份有所厌恶。
直到第七天她忍不住出去，被等在芦苇荡中的宴秀朝堵个正着。
一身白衣明艳的男子笑盈盈看她，随手将一整个陶罐递给她，那里面装着一百只的蜻蜓。
“七天后的今天你还是出来了！我没有赌错。”
“小朝……我。”
“我知道啊！陌生燕嘛。没什么的，我喜欢的是你又不是你的身份。”
“你都知道了？”
“你不敢告诉我，我只好自己去查啊。”
所以她也赌赢了。
这原本就该是个美好的结局才对，连万松都觉得接下去的日子里，宴秀朝和安生将要幸福长安一世。他甚至做起了将来私下里当他两孩子的干爹，但命运它从来不与人类开玩笑。什么样的人得什么样的命，就如他万松自己从前是道士家的独苗如今是皇宫里的太监一样，一切的唐突变化都是命格里的劫数。他万万没有想到，那天夜里介绍宴秀朝去找镇长的醉鬼不知从哪里知道了宴秀朝的身份，也不知从哪里得知的安生的事情。他不但花尽自己的积蓄以最快的速度通知到燕国皇宫，还与燕王派出的兵马一起请来了道士。
坞合被包围那天，万松亲眼看着宴秀朝被压制在马车上。那天的天气格外好，山那头的鸟语花香似乎一直传一直传，传过茫茫的江海，传过险象的山峰，传到燕国里传到许多年以后……
大约十二个的青云派道士与穿了便装的官员和兵卒将一桶一桶能引燃大火的东西倒遍整座山。咒语和大火点燃第一寸芦苇，再到蔓延至山脚，山头的刹那，不止万松在场的很多人都听见了悲戚的哭喊和嚎叫声。宴秀朝全身瘫软，他好像听见了安生在喊他，也听见了怨恨在耳边撕扯。他的这一生都太过太平，从出生到成长，从未真正在失去。他本以为上天对自己还算是偏爱的，给了自己高高在上的身份，给了自己万人皆拜的权利，可他意气风发了二十几年，一帆风顺了二十几年到头来才明白每个人都终将会失去。有些人失去了金钱，有些人失去了地位，只是他失去了最爱最爱的安生。
他甚至还来不及听到风声，甚至还来不及告诉她自己的身份，只是一切的来不及都只能在事情发生以后，所以他连后悔也同样来不及。他才明白，事实上这人世间的人才是最险恶的，他们不分青红皂白，他们残酷狠绝。
燎原的大火蔓延过后只剩下一片灰烬，芦苇没了，悬崖峭壁黑了大半，那些被烧死的燕子悉数成了斑驳的黑点。他认不出哪只是安生，可他知道安生死了，就在自己的马车之外，在很多很多人的眼前，在人性的黑暗下。
他发了疯的哭喊，可是万松打不过那么多的人。他只是在想，陌生燕一生从未做恶，凭什么惨遭毒杀？他们甚至比一般的人类还要热情和善良，为什么会应那一劫？
最终办完事的人全都退了回去，黑色不断蔓延的烟雾染黑了天边的云，一场像是黑色羽毛的大雪落了下来，飘扬着，沉重着。他喊来万松，掏出代表皇太子身份的勾玉对他说“把它交给我父皇。他下令诛杀陌生燕一族，我贵为人子不得杀他，你只需要告诉他从今往后我将与他恩断义绝，永生不见。”
万松拿过那块玉就好像拿过他一生的喜怒哀乐。从今往后的宴秀朝也许再也不会快乐起来，他不敢相劝，只是握紧手里紧致的勾玉，听他说“再也别来了。”
就骑马飞奔了起来，他不敢回头因为知道陌生燕的毁灭自己也有错。如果不执意去调查安生的身份，或许就不会碰见那名醉汉，而这一切的悲剧也许就不会发生了。他也不敢回头去看宴秀朝，有种东西不用想就知道该是怎样的。在那仿佛要压垮一切的黑色大雪里，他想宴秀朝的一身白衣依旧白得耀眼。
后来在往后的年月里，宴秀朝再也没有回过燕国，他在山那头的灰烬里造了一间木屋。他想抓很多很多的红蜻蜓，可是芦苇都死了，蜻蜓也飞了。偶尔他会去客栈买一品酥，偶尔亲手抓一条桂鱼煮好了却不吃。只是诸如此类的偶尔里面没有他不贪心只想偶尔见到的人。日日夜夜的念想使他得了失心疯，曾经好几次他都幻觉安生还没有死，坞合还在那里。
水月镇的人们并不知道那座山为什么会烧了，也不知道他为什么会变成那样，他们只是总会尽自己所能去帮助他，可惜许多年后镇长说山里不能住人了，宴秀朝就又痛哭了一场。
…………
那女子说完整部故事的时候天也亮了。有浓茶的帮助，谢天谢地的我没有困死。活了几辈子，我碰见的最细腻的感情太多太多，但那都是别人的。有些寂寞久了就会习惯，有些故事听多了就不会有太多的动容。或许我还是会悲天悯人，只是再也不会像开始那样跟着讲述者一起潸然泪下。我总在想，那是别人的过去，即使被讲成一本书我又有什么资格表露出感情呢？因为没有参与其中，只是扮演着一个听众的身份所以再多的悲观或欣喜看在那些目睹一切事情发生的人眼里就如同一个讽刺。碰到心理不算平衡的人的话，他们甚至会在心里加上一句时真会装。
我起身活动了一下筋骨说“其实你不必为他来与我交易。”
“前些日子我就有意留下可以找我的信息，我想宴秀朝他疯疯癫癫了大半辈子其实不像是真的疯，有时候他其实很清醒，既然他都不想要忘记，你又何必来这一趟？那是他欠安生的也是他的命，而他既然愿意选择这样下去，你就算再爱安生也该随他去才对。”
“人们都说爱和痛就像一朵并蒂莲，宴秀朝这些年来的痛有多深就有多爱安生，若你这样悄悄让我收了他的记忆让他过回遇见安生以前的生活，确实是可以让安生安心，没了记忆就不会痛苦，不会再爱，但这样对得起安生和他吗？”
“罗生，事实上你我都是故事之外的人，把一切关于故事的东西都留给故事里的人才是最好的，所以就当做你从来都没有来过这里，带着你的钱回去吧。”
是的，此时坐在我面前的女子其实是罗生。当年的那场大火殃及到坞合的时候她与安生挣扎着将部分族人送走，后来族人们都安全离开时精疲力尽的安生被火烧成一堆渣，她被烧毁了容貌。
而宴秀朝所不知道的是，陌生燕是一种血脉之间可以用命去为对方着想的生物。一如安生愿意自己死也要自己的族人安全，一如罗生即使憎恨宴秀朝她也还是原意因为安生而希望他能好。
也许是经历了太多的事情，她并没有很讶异我知道她的身份。这样也好至少她不会不懂事的问我你怎么知道这种话，我也不用辛辛苦苦再找理由搪塞回去。
我想我的话都说得很清楚了，见她迟迟不愿离去最后又善心大发将道素和青面喊出来，把多年未曾拿出来的那把鱼亭馆的伞交到道素手上。
这个世界没有无缘无故的仇家，青云派当年烧了人家那么多的族人，罗生为族人报仇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可近些年来他们失去了安详家园又要躲避青云派的追杀肯定很累，冤冤相报何时了，了不得的就远远离开吧。我问她“这把伞里的天狱四方幻城不但与世隔绝还景色优美，你若原带着你的族人进去生活，我保你一族一世长安，你意下如何？”
眼见着她扑通一声跪下感恩戴德我就知道她答应我的还有放下那满腔的仇恨。
在我记忆里，陌生燕本该是一种美好的存在，不该心存有恨才对。
之后的事情全都给道素和青面给办妥了，当然也不知道他们俩使的什么手段还带回了一大箱的金子和上品的香，我估摸着陌生燕不算是有钱的妖，接下来鱼亭馆老板这桩生意我得把价格弄高了些才是万全之策，总之他比我不知有钱了多少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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