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chapter1
乔一成遇见何清是在一个再普通不过的日子里。
那是1987年，当时的他刚刚度过了繁忙紧张的三年大学，写稿子、做家教、在学校报亭兼职，整个人忙得跟陀螺没什么两样。
他的大学实在是没有家里弟弟妹妹想象中的丰富多彩。他每天累得闭眼就睡觉，睁眼就想着怎么赚钱，怎么多攒一点钱。生活几乎把他逼成了一条绷直的线。
乔一成感觉几乎是一瞬间就踏进了大四。而毕业压力的不断逼近使得他开始冥思苦想自己的未来，以至于没有第一时间看见向他急步走过来的人。
“哎。”乔一成和没头苍蝇一样乱转的何清就这么撞上了。
乔一成没有多看来人，只是一迭声地说了几句：“不好意思。”边说边捡刚刚被他碰掉的书。
“没关系。”声音有一点沙哑，但吐字清晰，说出的话并不尖锐难听也不刺耳刮人。
这分明是一个年轻小姑娘的声音。
乔一成疑惑地抬头一看。
他面上没有显露半分，但瞳孔还是不由自主地微微放大。
无他，只是这个小姑娘也太狼狈了一点。不仅行色匆匆，面容也憔悴得不行。
灰扑扑的女士衫，半旧的裤子，而之所以说是半旧，是因为裤子看起来有些短，裤脚在脚踝上面一大截。鞋子上也有些还没清理干净的黄泥。身后是一根长长的乌黑大辫子，面色有些营养不良的泛黄，以至于她整个人看起来就像一张发黄的相片。
但难得的是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此时愣愣地看着他倒显得有点呆。
何清懵了一会儿，很快反应过来眼前的这个人是个可以回答她此时的疑问的人，不由面带急色，“那个…”，她组织了一下措辞道：“…师兄你好，我是师大新来报道的学生，但我来得有点晚，没有赶上报名。我想问一下现在大一新生的报名处在哪里？”
乔一成看这个小姑娘一头一脸的汗，不知道是急得还是跑的。他也没多问，直接就说：“现在你从大门这儿进去，往左走看到一栋教学楼后直走，再……”
说到一半停住了，乔一成想了下自己的时间，道：“算了，还是我带你去吧。”
何清连忙道谢：“谢谢，谢谢师兄。”
在走去报名处的路上，乔一成未免气氛尴尬，主动问起：“你是什么系的？”
“数学系。”
乔一成闻言倒是多看了她一眼，这年头能把数学学好的人可不多，像他的大妹妹三丽数学就不好，弟弟二强和最小那个妹妹乔四美就更是不用说了，简直一塌糊涂。
“那师兄您呢？”
“你不用跟我这么客气，我叫乔一成，是中文系的学生。”乔一成听她一口一个您的，不由纠正道。
“好的。”何清听了也就不再多言，只是闷头走路，好几次险些奔在乔一成前头。
乔一成看她如此着急，自觉加快了步伐。一路上气氛微微凝滞，两个人各怀心事，一时倒谁也没说话。
乔一成呢，他只在家里面对弟弟妹妹时滔滔不绝，辞言厉色。面对看起来是同龄人的姑娘倒是不知道该说点什么，有些局促，词穷得很。
远远地看见报名处拉的横幅，乔一成站定，暗自呼出一口气，“就是这儿了，你快去吧。”
何清也瞧见了，她连忙再向乔一成道谢，乔一成摆摆手，倒像是有什么事急着办敢忙走了。连师兄这个算起来是名不副实的称呼也没有多说什么。
本来他们俩也不算什么师兄妹，只是客气和礼貌罢了。
说实话，他从小带着弟弟妹妹跟邻居争晒被子的地方，气势汹汹，不让一寸；在表哥齐唯民面前也是一贯地阴阳怪气，两个人挤兑来挤兑去，关系倒也还是不好不坏；就算是跟老爹爹乔祖望也绝不落于下风。
唯独是跟同龄人，特别是女孩子，反而不知道应该怎么交流才算恰当。
乔一成则完全没把这件小事放在心上，只想着等会儿四美的班主任会跟他说些什么。乔四美从来不让人省心，这次叫家长，肯定是又惹事儿了。二强的学也留了一年了，老头子肯定不会再让他继续上学的，他还得再劝一劝。
但估计成效不大。
乔一成几乎想象得到老头子那副样子，肯定是撇着嘴，一边摆弄他的酒杯，一边讲：“上什么上，没得白浪费老子的钱。”
后又一想到等会儿和老师的谈话。乔一成倍感头疼。
家里真是没一个人让他省心。转念想到大妹妹三丽，又觉得老怀甚慰。如果非要在家里挑出一个人评价懂事的话，不用想，一定是三丽。
乔一成一边走一边想，突然想起等会儿还要去齐唯民家里一趟，不知道姨夫的病有点起色没有，等会儿去看看。
思绪纷杂，事儿一件叠着一件，他几乎没有喘气的时间。
何清此时却没管那么多，她只想赶紧注册报名，让上大学这件事尘埃落定，板上钉钉，谁来也改变不了她读大学的事实。
毕竟她从家里逃出来废了九牛二虎之力，又是连夜走弯弯曲曲的山路，又是火车、客车轮班倒，此刻的她实在是没精力也没脑力想些杂念头，心中只有一个信念：我一定要上大学。
天王老子来了我也要上大学！
心中坚持这个念头，她一路朝着城里来。不管是计划逃婚，挣脱绳子逃出来，还是躲过家里人的追捕转车。
她一步也不停，一步也不敢歇。
入学材料才一拿到手，何清就赶忙低头仔细看，不断将手中的材料翻来覆去检查了好几遍，直至确认无误后，她才稍稍露出个真心的笑容来。悬着的一颗心也才敢略微放一放。
她不敢冒任何风险。
这回她是逃出来的，家…不打算再回了，学校是她唯一的退路，她必须把握好。
捏着临行前姨妈塞给她的钱，何清想着，眼下的第一件事情是赶紧安定下来，买一套被褥。不过钱要花在刀刃上，这么想着，她不由将视线转到了旧物上。如果可以的话，她想找大四的学姐们低价买。念头才一转过，何清已经向坐在桌子后的学姐低声询问。
想了就做，她一贯如此。
乔一成此刻正火冒三丈。他一边听着老师的批评，一边将目光投向乔四美，眼神里都是怒火。
见到这样的大哥，乔四美将头又往下低了一些，一副诚心诚意认错，不敢反驳的样子。但乔一成这么多年还能不了解她。他这个妹妹往好了说是跳脱，往坏了说就是稀里糊涂，不知所谓。
老师边痛心地斥责，边苦口婆心地同乔一成讲：“同四美同学走得近的那个男生是其他班的一个留级生，已经留了两级了，平时长得好看，围着他转的女孩子也多。四美同学家长，你可不要把这不当回事。”或许是嫌这么说证据还不够充分，老师边说边把一个白色信封拿出来递给他，“四美同学家长，你可以再看看这个。”
乔一成打开只是大略扫了两眼就已经是怒不可遏了，他深吸了一口气，赔笑道：“麻烦您了老师，我会回家好好教育四美的。”
老师听到这个答复就知道该传达的已经到了，不再多言。
乔一成告别老师，沉着脸色，拧着眉，不发一言地往前走。四美抬眼看了看大哥的脸色，知道自己这回祸闯大了，不敢说话，只默默跟在后面走。
乔一成一踏进屋门，不说话。左手握拳放在身后，极力压制着自己的脾气。
他觉得自己要气炸。
过了几息，他朝后面喝了一声：“把门关上！”也不转身，似乎是不想看后面的乔四美。
但下一秒他就爆发了。
乔一成拿出那封“伤风败俗”的情书，看了乔四美一眼，一边冷笑一边念道：“一双眼睛射寒星，两点眉梢如刷漆。一段风韵，独在眉梢…”他念不下去了，下了评价：“东拼西凑，乱七八糟！乔四美，那说的是你吗？那是武松！”
他边低头边靠近乔四美，问：“乔四美，你听到了吗？”
乔四美弱弱不解：“什么？”
“你听到你大哥白头发滋滋往外冒的声音了吗？！”乔一成站直了身体，下了最后的命令通碟：“我告诉你乔四美，你趁早把这些乱七八糟的心思给我断了！从今天开始我会搬回家里监督你，你敢再和那小子有往来试试！”
“啊？大哥，你要搬回来？！可我们学校和你们学校隔得这么远…”
乔一成直接打断了乔四美的话：“再远那也是我的事儿，不劳你费心。”
乔四美看着大哥怒发冲冠的样子把到嘴边的话又默默咽了回去。
本来乔一成因为和乔祖望协商换房间的事闹得挺不愉快。兄弟姐妹都大了，彼此之间越来越不方便，三丽和四美也早应该和他们分开住。
无奈，只要乔一成一提起这个话头，乔老爹爹就大声质问：“怎么，要图谋房子啊？你老爹爹还没死呢！就算是死，我也要从这个房间抬出去！我告诉你乔一成，你别给我打这个念头！”两人不欢而散。
后来他就搬回学校宿舍住，让二强睡堂屋。一时之间倒也还能勉强凑活，可现在因为四美，他决定搬回来。
挤就挤吧，反正从小挤惯了。到时候如果房间不够，大不了从中间拉帘子隔开，三丽四美一边，他和二强一边。他是不指望乔祖望有什么良心发现的举动了。
他从来只顾自己，乔一成早就习惯了。
他交代完也不看乔四美，径直走出大门，正巧和回家的二强撞上了。
乔一成看了二强一眼，训斥道：“你不在家呆着跑去哪里玩了？一天天不着家，学也不上。我告诉你乔二强，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和牛野那帮人鬼混，你给我老老实实在家待着，我晚上回家。”
“大哥，那你今晚回家吃饭吗？”二强小声问。
“回。”他答完头也不回，直接走了。
乔二强看了看大哥，再看了看乔四美，嘀嘀咕咕：“大哥吃枪药了吧。”
秉持着难兄难弟的想法，乔二强接着说：“你又犯什么错误了？”语气、神情毫不意外。
“什么错误？你瞎讲！唉，不过你知道吗，二哥？”
二强疑惑：“什么？”
四美作哀婉叹息状：“我的爱情还没开始就要夭折了。”
听到这个回答，二强哼哼两声，一副见惯不惯的表情。
乔四美是个重度颜控患者，偶像从来只追她觉得最帅的。什么费翔啊，小虎队啊，周润发啊，什么火她看什么，“老公”也是时时换，从来没一个长久的。
就连嫁人标准也是：长得好看。她每每这么说，三丽都是一边做事一边反驳：“光长得好看有什么用，又不能当饭吃，还是得要人好才行。”四美不以为然，“反正我不管。”
于是乎，二强以为她又是迷上了什么明星了，没多问。
当然，最重要的原因是他最近爱凑隔壁牛野一伙人的热闹。
乔二强同学从小没什么特别感兴趣的，书也读得七零八碎，唯一的爱好——吃也时常因为家里条件有限得不到满足。但牛野是他最喜欢的人，不仅因为他家最先有电冰箱、电视机，还因为牛野哥最新潮，总能弄到和这巷子格格不入的东西。不仅他，和乔二强同龄的几个男孩子也都爱和牛野一起。
虽然他时常被大哥像掐住命运喉咙的鸡一样拎回家教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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