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1999
多少年后，回溯岁月。那些于轻狂韶华中走过的，曾自命非凡虽死无憾的时光，无异芥子。
而佛说，须弥藏芥子，芥子纳须弥。
第一卷因果
第一章1999
在1999年的某一天，我们还沉浸在20世纪的温存中，还没有被超高的房价、不断上涨的油费和永远不通的交通逼到走投无路，还淹没在手抄笔记和手写作业的海洋里，还没有耽溺于网络，还无缘见识后来那些勇于展示个性袒露隐私的“网络红人”，那个时候的少年们也还无处倾吐甚至无法正视自己内心的一些……小秘密。
早上6点45分，李思灰被楼下的喊声惊醒，北方的冬寒已经让离开被窝成为了一件考验毅力的事儿。然而对于一个初三生，一个重点学校的择校初三生来讲，这算不上什么。
6点55分，李思灰在厕所的镜子前把自己弄得比较不像一只鬼后，便爬下楼梯，扑向了他的营养早餐。这个年纪的男孩很能吃，李思灰也不例外，他有过正餐之外一次性吃掉八枚鸡蛋的经历，但这对他的身高好像没多大帮助……
7点05分，李思灰叼着最后一口干粮冲出了家门，跨上脚踏车，用10分钟从中西混搭的老建筑群之间的缝隙里穿行而过，横跨一条车流量稍大的马路，再用5分钟拼过市场，就看到了首中标志性的钟楼。
7点20分，正是无数自行车争相涌进校门的时刻。李思灰在人群中钻缝，绕行，减速，直到前轮插进车棚的停车架中，才把屁股从车座上弄下来。
7点25分，车棚里集结起来的小团体你等我我等你，等到终于闹哄哄从楼体外的防火梯爬上四层，盯早自习的老师早已杵在教室门口了。
7点30分，打热水冲开奶粉，终于在第三排的座位上安顿了下来，李思灰回头望了望。
隔列第五排的苗晓冬早已进入了入定状态。
“哕，哕！”
呼唤了两声，苗晓冬的上眼皮从书本后露出来，李思灰晃了晃太空杯，“吃奶？”
苗晓冬整个人向下一沉，书本上只剩下了绞起的眉心。
李思灰抻长胳膊，“传一下，给传一下。”
隔在两人中间的张妍接过太空杯，放在苗晓冬桌上，又自动自觉的拿过苗晓冬摆在左上角的习题册，递给李思灰。
李思灰拿到习题册，赶紧摊放在大腿上，伏案在自己的本子上展开了激烈的誊写工作。同一时刻，由43名学生组成的初三四班里，大约有四分之一在做同样的事。
看自习的老师抱臂走来走去，目睹着这一切。
然而这些花了大价钱的择校生并不会有任何不适感。就像那些凭借全市前500名的成绩考进来的优等生永远不会视读书为苦差一样，这一切每天都在发生。
李思灰笔走龙蛇，在首堂课前抄完了习题，把样本向斜后方一飞，随着张妍被吓到的尖叫，那带着苗晓冬工整笔迹的习题册一页页飞散着落回到原主人的书桌上。
张妍嗔道，“吓死我了，你讨厌啊李思灰！”
李思灰回身把胳膊肘架在她桌上，“醒了吧？给你提神呢！”斜眼瞄着她侧后方，那优等生正捡起自己的本子，心疼的拍拍平。
张妍同桌的女生是公认的班花，叫许玥，平时不爱说话，李思灰回头时她几乎全都低着脑袋，不是做题就是啃书。全班都传李思灰暗恋她，这或许跟李思灰回头的频率有关，也或许因为全班男生都暗恋她。不过相对于一句话不讲的许玥，李思灰倒是跟张妍更热乎。
老师进门，放下教案，起立前，张妍在他背上凿了最后一拳，这才罢休。李思灰背着手揉了揉，浑身舒爽的坐回自己座位。
说起上课，名校也不过如此，教师的水准不一定比普通校高多少，关键在于氛围。大家都认真听讲，坏学生想讲话也没人可讲；前后左右都有竞争意识，慢慢儿你也就被这种明争暗斗的氛围所吞噬。
在这种气氛里，李思灰忽略了从不鸟他的同桌，偶尔回头招猫逗狗的戏弄下女生，大多数时间就是神游，或者给课本做一些后期加工。
名校的老师是骄傲的，他们不会在乎你的参与度，你对他们的教学没兴趣，可以——你屁股底下的座位，只为你父母的赞助费而存在。
然而也有非参与不可的，就是课间操。
届时，广播会呼吁所有学生立即放下手里正在做的习题，或者正在向老师请教的问题，以及一切一切，就算你正蹲在厕所里欲罢不能……第X~套广播体操的音乐响彻整个首中之际，还会有学生干部小分队在教学楼各层巡查，毫不留情的揪出那些逃避课间操的学生。
——一切都以贯彻市教委精神儿为要。
冷，真冷！
做操不准穿外套是李思灰最痛恨的一点，他在男生方队的后排，仓鼠一样瑟缩着。
为了体现纪律性，课间操入场之前，每个班必须列成方阵，在寒风中站上5分钟。男生在前，女生在后，高个在前，矮个在后。
而这个时候，女生会把除了外套之外，所有能装备上的东西都带出来，手套啊，围巾啊，还有最新流行的耳罩之类的。李思灰只要回过头，稍微不要脸一下，就能得到一只手套，或是耳罩。虽然那奇形怪状的耳套实在不适合男生，可大多数男生以此为荣。
不过他并不想太脱离男生圈了，大多数时候只好咬紧牙关。
站他旁边的华伟是个胖子，稳如泰山，讲话时用重低音，“奥数题你都做了吧？借我看看。”
“你没做啊？”
“可不，PlanescapeTorment我打到淹没国了，花了一晚上时间……”
“别听他的！”马一鸣插嘴道，“伟哥什么时候不是把后天的作业都提前做出来，人家可是老吹（数学老师）钦定的头牌儿。”
华伟搡他一把，“去去去，马叫马叫的，这儿人聊天呢。”
俩人半真半假的斗了会儿，华伟又来问李思灰，“江湖救急啊，灰哥。”
后面的女生戳戳李思灰，看意思也想借。李思灰知道，他们哪儿是找自己这个择校生借作业，分明是想看苗晓冬的。眼看毕业将至，同学之间的竞争已经到了白热化程度，互相研究对方的思路，打探对方参加的额外辅导，这些都列入了作战计划。
“没说不行，操完就给你。”李思灰回头看看戳他的女孩，“你什么事儿？”
女生一下憋红了脸，没说话。
“你说话能别这么省略么？还有女士呢！”华伟也给噎得挺难受，借女生下了个台阶。
李思灰回头，“你们听到我说什么了吗？”
女生们哗然，纷纷抡起小拳头捶他。
“安静点儿！”队长扯着脖子压过他们的声音，“三年四班全体，跑步——走！”
踏着进行曲，傻孩子们颠儿进了操场。做完操，再整队出场，解散。
苗晓冬快步向人流前方赶的时候，落在后面的李思灰被高中部的男生拖住了，“灰噫——！怎么着，中午连线去？”
同校几个出了名爱玩儿电脑的经常凑一起，在附近网吧消费。李思灰作为其中主力，哪次都少不了他。
“说定了啊！”高个儿的王玺按着他肩膀，“今儿张嘉生请。”
“哎哟，怎么又成我请了？谁有喜事谁请嘿！”张嘉生吐槽，“你妈不是刚送你一台thinkpad么，三班的晶晶还找你借来共享，嗯，尔玉哥？”
王玺说，“我请就我请。”
回到教室，习题册已经被华伟翻走了，李思灰把掀开的书桌盖盖上，捡起被弄掉的笔。而身边那存在感全无的同桌依旧装作这个世界上只有他一个人，伏在桌上奋力跟他的书本M~L。。。李思灰摇摇头，坐下之前，向斜后方看了一眼，苗晓冬还没回来。
快上课那会儿，才见苗晓冬抱着一大叠作业本蹒跚而来，忘了说，他是副班长，这里叫班副——班长的媳妇。既然被选为班干部，说明他人缘还算不赖，其实也跟苗晓冬常年居榜首的成绩有很大关系，二来也因为他人随和，有求必应，不会像其他优等生那样拼死保护自己的知识产权。
但也和这里所有人一样，苗晓冬尽可能少说没用的话，少做没用的交际，甚至比起大多数人，他显得更沉默。他没有死党，从不疯玩儿疯闹，很少跟固定的人走在一起。
至于苗晓冬和李思灰这种——叫互助对子，就是一个学习好的带一个学习差的，谁好谁差相信已经一目了然了。在四班全体43人里，李思灰同他的关系可能是最好的，也可能是最坏的，就是说，比较微妙。
“哕~！”
苗晓冬穿梭在课桌间发作业本，经过李思灰身边时被他突然横出的腿晃了一下。
“干嘛？”险些把怀里一摞子书本扔出去，苗晓冬有点不快。
“打个招呼。”
苗晓冬说，“忙着呢，腿拿开。”
李思灰撤开腿，却在苗晓冬再次迈步的时候又向前一伸。
“……你！”这回换来了苗晓冬的怒视。
许玥噗嗤噗嗤的笑，张妍从后头一本子拍李思灰脑袋上，“你丫又调戏班副，小心班长弄死你！”
李思灰捂着后脑勺，“嘿，爷可是替你调戏的。”
“你又乱说，让你乱说！让你乱说……”
啪！一本子拍在张牙舞爪的张妍面前，苗晓冬面无表情道，“张妍你作业不合格。”
“啊？！怎么这样啊……”
上午最后一堂课，老吹拖堂拖到谁的饭盒咣当一声掉在地上，这才依依不舍的放人。
王玺他们早就等在教室外，李思灰起立时抓了钱包塞在裤子后袋，后头苗晓冬叫他，“李思灰！”
“嗯？”
“你干嘛去？”
“我出去一下。”
苗晓冬顺着他目光向教室后门上的小窗上瞥了一眼，眉心沉了沉，不再说什么，低头整理自己东西。
李思灰把午餐卡飞他桌上，“我这份儿归你了。”
苗晓冬看了看他。
李思灰补充，“中午帮我抄下笔记。”
苗晓冬收拾的动作顿了顿，等慢慢儿抬起头，李思灰已经没影儿了。
下午头堂课，李思灰不意外的迟到了，到门口敲了敲，“报告！”
教语文的花姐从眼镜后倾斜35°角看了他一记，继续讲课。
李思灰自动自觉靠在楼道墙壁上站完这堂课。
回到座位上，桌上摆着上午课的两本笔记以及下午课一本，最上面一本里夹着饭卡的一页很容易翻到了。挪开饭卡，只见下面一行隽秀的字——
“内容见苗晓冬对应科目的笔记本，物理XX页到OO页，数学XX页到OO页，语文XX页到OO页。”
“你行！”李思灰看看天，一把抓起他的本子，起身往外走时，狠狠的回头瞪了一眼。苗晓冬接收到杀气后，似乎紧张了那么一瞬，但依旧镇定的伏案学习。
实际上李思灰只是到楼下复印了他的笔记。
下午17点正，随着钟声响彻首中上空，学生们就像脱了缰的野狗一样呼啸着从学校大门、侧门、后门，以及一切能出逃的通道涌出。当然，这里头不包括苗晓冬及类似迟钝型优等生。
然而1999年的那一天，李思灰也没急着从这个压抑的地方逃出去。他突然觉得很空，周围的一切都是虚假的，跟那些人不同，他没有要追求的东西。譬如升学，他可以直接进入首中高中部；譬如成绩，他压根儿就没指望能高过60分。那么，他又为什么会在这里，在这样一群人中间……
如果没有那一天的沉思，那一天的巧合，这将会是一部非常写实的写实，而接下来……依旧是写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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