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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2008


在霾都尚未被霾掩埋之时,城市规划已然把霾色设为主调,左右大厦铁灰的外墙或有棱角或镶镜面,皆是一种苍凉无边的境界。

        林立的写字楼之间,李思灰如同蚂蚁一般踽踽而行,耳际萦绕着“北京欢迎你,为你开天辟地”。听得久了,总是忍不住跟着哼。2008年,祖国大地浸润在喜迎奥运的欢腾之中,连那凑热闹般席卷全球的经济危机也不能冷却国人一腔热血,与此同时,李思灰也即将迎来他985高校肄业的第二个金秋,第二个连一个offer也没捞到的收获季节。

        他曾以为人生已在1999年的那一瞬扭转,消沉、迷茫、不知所措、混吃等死,这一切负面情结早被他抛在14岁之前的人生履历中,在那历史般的一瞬之后,他奋起直追,十年,追到了第十个年头,即便披上了貌似华丽的名校外衣,劣根依旧埋在骨子里,他依旧是那个不着调儿的他,扶不起的阿斗,糊不上墙的烂泥。

        如果没有之前的十年,23岁的他勉强还能混入社会底层,从民工保安服务生的位置上一步步往上攀爬,起来了他是屌丝逆袭,是神,哪怕是沦落到睡大街钻桥洞了,也能博一票大众同情。那么如今他算什么?名校外衣披着,高不成低不就,上网发个抱怨帖,只能给群众带来心理抚慰:该,高分低能,傻~B,眼高于顶呗,欠社会调教,想我当年初中毕业创业这会儿手底下都是名校研究生lz来我这儿估计能站个前台……要前台那个李思灰立马给发了站短,人家这样回:对不住,男的不要。

        人生何以沦落如此?李思灰自问一番,又调动所存无几的智商将刚刚的面试从头到尾回忆一遍。

        他走进面试办公室,地方不大,与面试官之间只隔了一个办公桌,毕竟对方是只租得起三流写字楼半层的小公司。然而两位面试官用其自身的气势弥补了这点不足。

        “请坐。”面试官道。

        李思灰说,“您好。”

        “自我介绍一下吧。”

        李思灰流水般道来,说到他那光环璀璨的985名校之际,被叫停。

        “肄业?”面试官之男翻看着手中各种证书的复印件,目光停在一页惊艳的“肄业证”之上,那张疑似面瘫的脸终于仿佛调动起了几条神经与几块肌肉的活力。

        “对不起,”李思灰早已习惯为自己的肄业而道歉了,“不过您可以看一下我的成绩单……”

        “我招聘的是员工,不是学霸。走上社会,分数没有任何意义。”面试官之女打断他,“如果肄业是因为分数,可能还要相对好说一些,你明白吗?”

        李思灰默然,肄业于他,仿佛一个魔咒,抑或悬顶之剑,然而他没法给出哪怕一个合理的借口揭过这一笔。

        “好了,叫下一位之前,再给你一个机会。”时长不久但在李思灰意识里无比漫长的对话即将收尾之际,男面试官摆出了一副恩赏之姿,“你面的是销售岗,销售最重要的就是让对方记住你,给你三十秒,做一件让我对你印象深刻的事。”

        这一刻,李思灰脑子里已经直接链到了网上盛传的段子,不过他显然不会傻到冲上去给那身高不及他体重超过他两倍的西装男一拳,他站起身,走到门口,想拉开门的手在途中停了停,回头,露出一抹笑,“三十秒,可以计时了。”

        对着两位面试官玩味的目光,李思灰双手比划了一个长度,“我用这么长的一柄解剖刀,戳穿了一姑娘的子宫内膜,当时那里头住着一个胎儿,我的。”李思灰说完,“然后,你们应该知道我的肄业证怎么来的了。”

        以一个极端的方式结束了那场不抱希望的面试,李思灰在三流写字楼的洗手间里哭成条狗。后来有人上厕所,边尿边讲电话,嗓音里的快慰仿佛尿崩。

        “诶,今儿我刚面了个京大的,跟你说你别没事儿尽瞎羡慕名校了,京大都跑我们这儿求职来,被我一问话都说不上来,傻缺似的,哈哈……”

        放三年前,遇到这种货,李思灰能把他脑袋按马桶里涮个小半钟头,如今见得太多,习惯了。底层混久了的人,随时抓住一切值得炫耀、可以自大的机会,他们终其一生在做两件事,被人践踏,和践踏别人。

        李思灰淡定的推开隔间门,面试官骤然停顿的笑声和尿声让洗手间里有了片刻死一般的安静,以至于电话另一端的女声无比清晰。

        “炫耀够了吧,炫耀够了赶紧回去干活!你说你这德性,啥时能混上人力资源总监?!”

        李思灰洗了手和脸,从镜子里对自己笑了笑。手机响起的时候,他还在前门大街踩着“北京欢迎你”的旋律浪。祖母问他,“面试怎么样啊?”

        李思灰说,“就那样,让等消息。”

        即便七十高龄的老祖母再脱离社会,这样的话也已经瞒不过了。然而电话另一头传来的依旧是让人安心的语气,“我们家小灰没问题的,完事就赶紧回来吧,家里饭都做好了。”

        “我约了人……”

        “回来吧,啊?好几天没跟奶奶这儿吃饭了。”

        “行,那您先吃吧,别等我,不定几点到。”

        “好好好,奶奶等你,只要你回家来就好。”

        只要你回家来就好。

        李思灰总想这世上有个等自己回去的家,但这个家,不该是奶奶家。至少,父母中有一个角色在岗。他经常在空荡荡的头脑中做这样一个假设,如果他理想中的“家”成立,那么,他是不是不会走到今日这般众叛亲离的田地?现实,是不是会稍微好一点呢?

        但那也只能是假设。

        独自走在霾都随时人满为患的街巷上时,李思灰觉得自己仿佛一只找不到黄泉路的鬼魂。格格不入,四字足以形容。直到推开“单行道”的大门,熟悉的感觉伴着鲜活的生命力,才算重启了周身凉得几乎无法流通的血。自大学时起,李思灰便在这里跳舞,当情绪无法疏泄之时,肢体语言是一种恰如其分且不妨碍他人的方式。

        这个时间单行道还没有上人,舞池是他一个人的。甩掉为面试而穿的白衬衫,李思灰被工字背心勾勒得劲瘦的身影如同猫科动物一般滑入舞池。没有音乐,但节奏就在耳边,如同催命,那是一种被现实压抑、逼迫,到无法喘息的鼓点,脚步跟上去,就再无法停下。

        赵箐不想打扰那在无声中劲舞的少年,她靠在吧台边上,从一头披散的长发间拨出一个卷儿,指尖勾绕,目光痴醉。记得第一次被见他,单行道的整个场子都在轰鸣,尖叫、欢呼和口哨,几乎压过乐声,掀弄着她的酒吧。

        一曲接近尾声,赵箐走到舞池边时,舞台上的男孩正停在最后一个动作,在所有聚光灯的照射下,他双膝跪地,上半身后仰,一头黑发散在空气中,有生命一般的浮起。强烈的灯光让他身上脸上的每一分细节都放肆的袒露着,过分耀眼,以至于让全场同时安静,几秒后,排山倒海的吼叫声才爆发出来。

        那时,28岁的赵箐感慨,如果说这世上真的有惊人心魄的美色,那就是年轻。如今她已经32岁,岁月给了她这家酒吧的所有权,也给了她无法泯灭的痕迹,然而那舞池中的身影,依旧像初见时的少年,便连那怦然心动的错觉也还伴他而在。

        “吵到你了箐姐。”

        近在耳旁的声音将赵箐的思绪扯回来,她笑,看着李思灰用搭在肩头的衬衫抹汗,回头吩咐服务生把空调温度调低。

        赵箐不经意般看着李思灰发潮的脸颊、脖颈,“人都没上,你这么卖力,当心后劲不足。”

        李思灰说,“今晚不跳了,我得回趟家。”

        “随你,反正你也不是一两次这样了,钱照扣。”

        “谢谢箐姐。”

        李思灰披上衬衫要走,下巴被一截甲色蔻丹的柔软手指勾住,脚下一顿,侧目看去。黄昏的酒吧中,赵箐精致中透着冶艳的面容恍如一剂毒药。

        时光凝滞片刻。

        赵箐问,“眼睛肿了?”

        李思灰垂下眼皮,“约了人,我先走了。”

        约了人,并不是借口,时隔三年,李思灰再次见他,人流如梭皆成一种褪了色的背景,他那身十年不变衣裤让这再见中间的三年时光仿佛从未发生过。

        李思灰站在京大的校门口,朝他道,“叫我来干什么?你知道我不喜欢这里。”

        苗晓冬沉默一下,随着进出校门的人流走上前来,“那去米线毛坐一下。”

        “不了,什么事?”李思灰发现自己难以克制语气里的生硬,有些事情,不是强迫自己不去介意就可以不介意的。

        在他颠沛流离的这些年里,苗晓冬沿着他的学霸路线缓慢、坚定,一步一个脚印的走着,投在名师门下,保研,硕博连读,即使不动智商,李思灰也知道,他是再也追不上他的脚步了。

        一步步走近,苗晓冬将无框的眼镜取了下来,惯常无动于衷的表情里透出一股子莫名的狰狞,这种神态李思灰只在苗晓冬母亲身上见过,那是曾让他做恶梦的一面,却不成想会在苗晓冬脸上再见。未能有所反应,胳膊已被大力攥住。

        耳边响起苗晓冬近乎颤抖的声音,“她,回来了。”

        李思灰忘了他和祖母的约定,他让七十岁的老祖母守着饭桌,空等了一个晚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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