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1999
李思灰趴在防火梯的栏杆上，向天空的远方眺望了一阵，他猜那一刻，自己的背影或许很萧索，或许很落魄，萧索的酷，落魄的帅……但同学们从他身后匆匆而过，都没拿正眼看他。
那一年14岁，生活好像离他很远，机械的学习和被安排的作息让他不知道自己的意义所在。
直到天色全黑，李思灰转回教室拿自己的书包。教室灯还亮着，灯下自愿晚自习的学生们有的在吃盒饭，有的在聊天，还有一个苗晓冬，被别人揪住了讲题。
对于张妍和贾丽妮来说，这个学校所有的拔高题都是给外星人出的。然而终于有一天，给她们抓住了一个外星人，就是苗晓冬。于是那俩妞儿从开始一道题一道题抽冷子的请教，到后来干脆让他把所有习题从头讲到尾。可叹的是苗晓冬一如既往，从来不会找个借口推掉，耐心甚至比职业教师还泛滥……他图什么呢？
李思灰路过他们桌子时瞥了一眼，走回自己座位收拾完东西，甩着车钥匙又一次经过他们……走了两步，又退回来，“哇，你们是打定主意留苗晓冬过夜的吧？二比一哟~”
俩女生动作极其一致的猛然抬头，飞过一记眼刀，尖叫，“李思灰！”
李思灰边走边挥手，“明儿见！”
跨上脚踏车准备骑出车棚时，一个人迎着车棚顶贼亮的灯泡走了进来，光线让李思灰把他看得很清——脸上的表情平静得发呆，嘴角抿得细细平平，不笑也不悲伤。
他总是那样，一板一眼做着这个年龄该做的事，即使下一秒世界毁灭也拦不住他……为什么呢？
“苗晓冬——”鬼使神差的，李思灰喊住了他。
“诶？”苗晓冬停在不远处，直对着灯光让他的眼眯起来，看不清对方那张背光的脸，以及脸上的表情。
“我说，”李思灰抬抬下巴，“我才是你应该帮助的困难生吧？你怎么总是大把时间花在女生身上呢，嗯？”
灯光下，苗晓冬一瞬间变得尴尬而又烦躁的表情清晰的落入李思灰的眼，让他感到一丝快慰。
“我也有好多问题想请教你哦，晓冬葛格~！不然……今晚去我家学习吧？”
苗晓冬被雷劈了，呆然半晌，终于从嘴角发出一个音节来，“嘁！”
低头想走，被李思灰横过车把截住，“不答应明天就去找花姐（班主任）说。”
“我去取车。”
李思灰单腿撑车等在车棚门口，远远儿看着那平淡无味的身影，觉得有些无趣。
等到苗晓冬推着车出来，他歪歪扭扭骑在人家旁边，“喂，你家除了你妈你外婆还有谁在？”
苗晓冬警惕道，“你问这个干嘛？”
“没事。”李思灰耸耸肩，“上车啊，你推个车磨叽什么呢？”
“可学校里不让骑车……”苗晓冬犹犹豫豫，为了跟上他的速度还是跨上了车。
钻出校门，两人依旧保持一前一后的阵型，李思灰故意放慢了速度，指望后面的人追上来，过了几分钟，终于忍不住回过头，“你倒是骑起来啊！”
苗晓冬这才追到他平行的位置。
还是沉默……
压根儿没有共同语言。
终于到了一个不得不开口的路口，苗晓冬说，“我得先回家一趟。”
“嗯？”李思灰捏了闸，单腿撑地，回头看他。
苗晓冬说，“你先走吧，回头去找你。”
“干吗，上我家吃去呗！”
苗晓冬有的时候很固执，比如现在，他蹬着车走了，给李思灰留下一道坚韧笔直且莫名其妙的背影。李思灰思索片刻，悄悄跟了上去。
许多年后回想起来，他或许该是后悔的，如果他没有突发奇想的去一个优等生身上挖掘人生意义，如果他没有在那个夜晚尾随从来都是单独行动的苗晓冬，生命的轨迹是否会不太一样？
然而事实是他跟了上去，并且看到了苗晓冬的家。那个家，只是弄堂深处一扇门内的十平米空间，透过门上的窗，一眼能看遍整个房间。门口安放的炉灶上坐着一壶热水，水正沸着，苗晓冬将自行车靠在窗根下，便拎了水壶进屋，不多时，又从屋里出来，将双耳锅放在灶上。
李思灰不知道自己哪儿来的耐心，居然站在巷口看完他煮水、下面、加调料、打鸡蛋等等一系列繁杂操作。面条出锅时，一个脊背佝偻，仿佛缩过水的小老太太推门而出，李思灰记得她是苗晓冬外婆，小学时他与苗晓冬便是同班，曾见过苗家外婆几面，这一晃多年未见，竟老成这样。
“晓冬啊——”苗家外婆嗓门挺大，“你妈说要吃西红柿面。”
苗晓冬递过去一碗面，“您先吃，我再给她炸个酱。”
正说着，苗家外婆攥着把手的门被从内挤开了，老太太仿佛一直警惕着那门，此时用力向内关，却力有未逮，人向后仰，刚接到手里的那碗面飞洒而出。苗晓冬的母亲——一个披头散发一眼而见异常的中年女人，就那么突兀的冲进了李思灰的视野。
在李思灰微微放大的瞳孔里，映出了女人九分严肃一分疯狂的脸。
两手抓住李思灰肩膀，女人厉声吼道，“我丈夫不是临时工，他有编制，有编制的！！！是正式工！！！正式工！！！正式工！！！！！”
面对那中年女人的嘶吼，李思灰动也未动。不得不承认，他是吓懵了。
苗晓冬和他外婆赶上来，熟练的从两侧挽住女人的胳膊，连哄带拽将她拖回巷子深处那扇门内，而后，门又在李思灰眼前关紧了。李思灰呆然等苗晓冬再次出现，收拾了炉灶旁的残局，带着一如既往乏味到无动于衷的表情，重复刚刚进行过一遍的操作，煮水、下面、加调料、打鸡蛋……
李思灰惶恐了，“你忙，我先走了。”
苗晓冬甚至没有抬头看他。
终于身处自家后现代的装修风格中时，李思灰才找回了即将跨入21世纪的感觉。
其实相对于苗晓冬家三口人的成分，李思灰的家可能还要冷清，三层的小洋楼里只有他和六十岁的祖母，两人而已。实际上户口册上还应该有一人，李尚瑾，名义上讲他是李思灰法定生父。只可惜李家老爷子太看不上这儿子，户口册这等紧要文件绝不允许被“李尚瑾”三字玷污了。用后来流行的词儿形容李尚瑾这人其实会更直白些，就是官二代，属性坑爹。李家老爷子还在世那会儿，勉强罩着，给他一份体面，而在老爷子驾鹤西去已整整七载的眼下，李思灰觉得，他父还能活蹦乱跳，凭的就只能说是运气了。
然而他是要感激这份运气的。于他而言更加幸运的是，十几年前祖父以其极具前瞻性的眼光按下了老城区这栋洋楼的产权，待到今日类似文物都归政府保护了，拿什么也买不到的。他和祖母两人的生活，算是有个彪悍的物质保障。即便20世纪的国人对金钱的景仰还远未如当今，切身体会到金钱好处的李思灰还是透彻的，眼下，他能和优等生苗晓冬站在一起，只因这个。
苗晓冬身上，确实有让他想不透和望尘莫及的地方，包括今日突然冲进视线的女人。李思灰想了很久，即便是如此缺个妈的他，也无法容忍那样一个女人，可是苗晓冬，轻描淡写的将她养活在一间门开在里弄的平房里。
本来这事可以作为岁月里一段可有可无的插曲，只可惜即为因果，就总有揭开的一日。那一日发生在1999年，还没从苗母的刺激里回神的李思灰，对着满桌饭菜发愣。
仿佛是不经意的，祖母挑起了这个话题，“不知道你记不记得了，那年你才八岁，小学三年级……那年夏天雨水大，晓冬他爸在亚峰重机当装卸工，有天白天快交班时，出事了，吊车上的东西掉下来，他爸就给没了。”
李思灰咬着筷子，亚峰，听着耳熟。在90年代初市场化带来的并购重组热潮中，政企分开，亚峰走在了潮流尖端，国有低价转改制成为私有，富裕了一批耳目灵便洞察先机之辈，其中便包括了李尚瑾。而苗父便是在体制转换中签订了合同的试水者，若没出那档子事也就罢了，出了事，政府管不着，保险尚未健全，留下苗母之类弱质女流，也只能抓住李思灰喊一喊“我丈夫是正式工”了。
直到这一刻，被帮扶了许多年的特困生李思灰，才忽的后知后觉，什么一帮一！什么互助对子？！一切，都是李尚瑾欠下的债。然而这个债，他还不起。
“苗晓冬妈妈……那病，就是那个时候落下的？”
祖母叹息，“他家住大院儿那会儿还能传出些消息，搬出去这些年，也不知道他妈病得怎么样，听你一说，好像是更厉害了……”
只为礼貌响起的敲门声中，外厅的门打开，十二月的霾都下雪了，雪片子在苗晓冬单薄的身影之后飘洒。
“奶奶您好，我来给李思灰辅导功课。”他说话的时候，一股子夹着雪的凉气卷过外厅，直进了餐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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