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2008

京大西南二百米有家过桥米线，老板毛爷是条汉子，最突出表现就是视钱财如粪土。去他家吃米线要选对时辰，火爆之时狼多肉少，多一碗不伺候，任凭你一把毛爷爷甩他脸上，毛爷不带眨眼的。食客地位就更别提了，有位子你是客，没位子你只好站着等、蹲着等，不碍事的等，若是挡着上菜，毛爷绝不能赏你好脸色，暴脾气上来说不得泼你一身热油倒贴你植皮钱。

        多少年过去，毛爷的生意火爆如旧，曾同是大学新生的李思灰与苗晓冬，却已走到了社会不同的阶层。脸对脸蹲坐小桌之前，两人显然谁也没想找回当日的同窗情谊。

        “她怎么找上的你？”李思灰毫不掩饰两眼的怀疑，“她怎么不找我！”

        苗晓冬木然道，“你手机号扔了多少年了，谁还联系得上你？”

        李思灰指着他鼻子陈述，“你俩整凑一对儿狗男女。”

        “你特么这混蛋性子也是好不了了，当初你捅得人家！要不是你爹有钱你早进去了，你还想怎么着？！李思灰！坐下，你给我坐那儿听着！”

        苗晓冬突然放大的音量把整个路边摊都震慑住了，李思灰站了片刻，顶着满脑袋好奇的目光灰溜溜蹲回了板凳。

        苗晓冬拍桌子的手攥起，慢慢放到了桌面下，“能听完我说完话再闹唤吗？现在她找的是我，当年那事要是再闹起来，我直不上博，连硕士文凭都拿不着，你觉得够了么？”

        “够？呵呵！”李思灰冷笑一下，毕竟，他是个连学士文凭都没拿到的，幸灾乐祸一下又如何，“她还要什么？钱我掏了，国她出了，这些年落在我头上的处分还没让你们解恨？这么快又回来玩儿我？”

        “她说，”苗晓冬的手在桌面下攥紧，手背上跳出几根青筋，“想结婚。”

        李思灰没话了，这事，他摆不平。

        那一年李思灰23岁，没工作，没车，没房，最重要的是，一丁点儿前程也看不到。突然有这么一个京大毕业的女生，当年的系花，如今的纽约大学硕士归国，对他曾经的好友说起，她想结婚。操，玩儿他也没这么玩儿的吧！

        李思灰不知道，苗晓冬是更爱他的学业还是她，他能替她传这个话，是直博的路上不容有任何闪失，还是舍己为人的精神儿已经到了一个人类所不能揣摩的境界？

        苗晓冬却不想揭开这个谜底，“手机拿来。”

        李思灰看着他输入了一行号码，又对着通讯录愣了片刻，才把手机还过来。李思灰接过手机时，在满屏皮包公司中间一眼瞥到那个熟悉的名字，脸上一阵发烫，眼眶一阵发烧。

        “她脑子里想的是谁，你知道。”苗晓冬将啤酒瓶盖卡在桌沿上一撬，咔嚓一声，惊得李思灰回了神，“当年你但凡有点儿担当，也不会闹出这么大事。如今，就算为了我的学业，我求你帮这个忙，我不想夹在你们中间，谢谢，这顿我请，喝！”

        能在毛爷米线最火爆的时间段横霸一张台面喝啤酒的，也只有李思灰和苗晓冬这等把生死置之度外的了。不消多时便有挤在夹缝里的同胞抗议，这种抗议从杵在桌旁无声的注视，升级为将一半屁股悬于案前，上下齐喷，“今儿怎么这么倒霉，快等一小时了！还有没有完了，这还饿着肚子呢！”

        李思灰正苦于没处撒火，酒瓶子一顿，蹭的站起身。

        “让让，让让！”毛爷拿铁夹子拎了两盆米线，从等位子的人身边挤过，回头道，“坐，坐，慢慢儿喝，等会儿不忙了哥再陪你们。”

        毛爷的面子，李思灰不得不给。

        等位子的识相的将屁股移到别桌上时，毛爷又从人群里挤了回来，苗晓冬冲他举了举酒瓶子。

        毛爷眯眼一笑，“一晃几年没见你们了，诶，那姑娘呢，没一起？”

        伴着毛爷那句话，苗晓冬举起的酒瓶子吹到嘴里，一通猛灌，“姑娘没来，再来五瓶！”

        李思灰两手交叉比划了一下，“十瓶！”

        李思灰喝了一锅米线汤，十倍的啤酒。临了，掏遍苗晓冬上下衣兜才凑出四十七块大洋，敢情他计划好了两锅米线两瓶啤酒的量，多一毛都没带。这顿只好变成他请，又不得不扶着苗晓冬走了二百米，把醉得狗一般的学霸扔在京大门口，才得扬长而去。

        啤酒是喝不醉李思灰的，但往事可以，那夜，颇有些冲昏了头的李思灰一步一步走在曾经熟悉的路上，那是他以为的回家路，通往承载了他二十年记忆却不再是他的小洋楼。他却仿佛没有意识到这一事实，他满脑子想的，是回家陪祖母吃顿晚饭，直到站在所有窗洞皆黑的小楼之前，失去的痛感才如野火般蔓生，而至全身。

        他抱着微微撕痛的头，蹲在小楼之下。

        转头回了单行道，在赵箐莫名其妙的注视中，跳上台，跳了个天昏地暗。这二年来，李思灰所有的想法皆无关风月，他只想有一份体面工作，养家糊口，让他的祖母与人聊到儿孙之时再不会羞于启齿。而这一夜，他却梦到了她。

        次日在单行道的包间里醒来，透进一线阳光的窗帘后，站着身着浴袍的赵箐。那细腰长腿的身姿同帘后的阴影融为一体，侧脸的轮廓却又沁在阳光里，镀了金的睫毛向着窗外，一动不动，仿佛凝固。李思灰捂着额从床上支起身时，她回转过头。

        “你叫了两次‘小月’，初恋？”

        李思灰面上的表情在一瞬间僵凝。

        赵箐笑了，笑得浑身轻颤，垂腰的卷发在光影交界处跳动，“别那么惊恐，没把你怎么样。你是喝多了，我可没有。”

        在赵箐这话出口前的二十几秒笑声里，李思灰已经把自己从头到脚抡圆了骂成一混蛋，三年前的错误，再犯一回，这是逼他自宫以谢天下的节奏啊……他不会听不出赵箐笑里的意味，只是这当头，任何解释都是多余的，在默然且一丝不苟的将叠放于床脚的衣衫往身上套时，李思灰想了很多。

        赵箐便在他漫长无谓的思考中，穿着那身浴袍摇曳而去。李思灰垂目窥着浴袍下形状极好的腿，在迈动之际，两片雪白晃着他的眼……门嘭的一声撞回门框，他回了神，不得不将扣错的扣子解散重来。

        2008年的这一天，他错过了生命里所见最美的一个女人，不，或许他们生来便错过了。有句歌谣这么唱，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于他而言，赵箐从容颜到身份背景，尽皆隔在那十年光阴之外，举目可见，却无法碰触。一如他生命里另一个女人，京大生科院的院花，纽约大学硕士。这些美丽的高高在上的生命，都是李思灰不敢也不该去碰的。

        他隐约还记得那场梦，梦里的“小月”，确是他的初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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