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跨越世纪的喷嚏
小月是一个女生，一个在李思灰生命中占了一席之位的女生。
不知有没有人注意到，她在前文某段曾经出现，只是轻描淡写得如她在现实中的存在感一样，让人不经意间便错过了。
不过在80后如同芥子般的青春中，她对李思灰而言，是记忆中的最完好、最干净、最无瑕的部分；就整个社会意义上讲，她则算是大城市小市民中的80后典型代表了。有人还记得“4050人员”吗？4050这个词基本涵盖了80后的那些在上山下乡知青回城中好容易捧上铁饭碗又赶上下岗大潮终究被市场经济雨打风吹去的父辈们。而她，就是4050的独生女。
李思灰几乎不记得真正将她看进眼里的第一眼是在何时了，不过背景必定是在首中。
初中入学，李思灰被他经年不见的父亲开车押送至校，当年的校门对汽车也是开放的，因此李思灰对初中报到的所有印象就是透过车窗看到的一群苍蝇般乱撞的孩子和家长，人群里不时传来不拘种类的呼喝，譬如“啊你也考上这里了？！”“我妈跑哪儿去了？我报到单还在她那儿！”“我车钥匙没了，刚刚还拿手里！”“要不要现在缴军训费？我没带钱啊！”
李尚瑾的车一路开到校办楼，拉开车门，从里头拎出自家儿子，又拽着胳膊一路拖进副校长办公室。那会儿李思灰刚因为无可救药的小升初考分挨完一顿好打，不到新校报到是用来报复生父的主要也是唯一的方式方法。不过好在那个年纪的80后，对老师一类生物还是存在着常理所不能揣度之敬畏的，因此副校长跟李父畅谈之际，他没有跳窗户逃脱。
那场谈话的内容李思灰早已忘光，只记得最后副校提到一人，他的小学同学，被用来反衬他的不良长达七年之久的——
“苗晓冬啊，”副校说，“那就继续安排他们同班好了。”
新生报到他没参加，以至于第一次踏入初一四的大门时，别人都按喜好挑完了位子。李思灰眼眶青着，运动衫扎在腰上，带着一股恶气出现在教室门口。刚刚进入首中，正待展开名校大好人生画卷的品行端优学子们纷纷看他一眼便将目光避开，面对恶势力，不正视、不挑衅方为上策。
李思灰也颇为难，全班上下他只认识苗晓冬一个，而对于标枪般坐于第一排正中等待老师临幸的苗晓冬来说，他的出现，带着人生污点般的不好回忆。因此，同四班其他人一样，苗晓冬也不看他，甚至那刻意避开的目光只怕更为疏远，以至于带出了一声显而易见的“别过来，别跟我打招呼”。
李思灰眼神掠过他，而后发现了一个空座，一屁股坐下方看了看邻桌。
当时梳着个马尾辫戴一脑袋发夹的小姑娘就是张妍了，她也打量了下李思灰，眉毛一挑，“这位子有人了。”
李思灰说，“我怎么没看见？”
张妍说，“人家刚擦完桌椅，去洗抹布了。”
李思灰说，“这么好，我省得擦了。”
张妍一拍桌子，“你怎么这么不要脸？！”
李思灰说，“长这么丑谁想对你不要脸，你不愿意挨着我就别处去。”
李思灰是从幼儿园一路打到这儿的，动手不输气势，嘴炮能赢老师。张妍被他偷换了概念的一句呛到，没琢磨过味儿来就急怒攻心收拾东西走人了。
“就你好看，乌眼青！稀罕跟你这种讨厌鬼坐同桌！”张妍走时拉上旁边一人，“许玥我们去后面！”李思灰这才发现走廊里默默站着一小姑娘，依稀是被他占了位子的，却始终一声没吭。
李思灰没注意她长什么样，只是在苗晓冬从他身边走过时，目光追过去看了看。
“我来吧。”苗晓冬接过女生从桌椅堆上吃力搬下的桌子，替她们摆好。
李思灰嘁了一声，将腿跷到桌上。
后来重新排坐，一排两人，男生跟男生同桌，女生跟女生同桌，每隔两周朝一个方向挪换一排。张妍、许玥竟坐在了他身后，一坐就是三年。而仿佛直到初三，李思灰才在男生间的传言里得知班花就坐在他斜后方，并因终日回头调笑被冠以暗恋班花之名。天地良心，他两年下来都没看清楚许玥到底具不具备班花的姿色。
时光流到1999年的圣诞节，李思灰郑重的给每一个能称得上朋友的同学递上一个信封，轮到苗晓冬时，苗晓冬一边警惕的盯着他，一边接过上书“苗晓冬亲收”的信封，“什么？”
李思灰用下巴示意他自己看。
苗晓冬拆弹似的鼓捣时，后座两位女同学也拆开了同样的信封，贺卡很普通，打开后既没有音乐也没有什么东西突然弹出，只有两行亲笔写的字——“感谢三年时光中有你，望于首中高中部再聚”。这承载了李思灰面对中考的严正态度的贺卡，总共发放到13个人手中，而相对于张妍随手向书箱里一丢的不屑姿态，许玥低头吐出的一声“谢谢，加油”，让李思灰心里一动。
第一次发现，这姑娘确实长得不错，只是刘海太厚，都挡住了。
那时20世纪已行至水穷处，全班上下都盼着亲眼见证21世纪云起之时。跨世纪那天，基督教堂前广场上数人高的圣诞树还在，当日百人颂唱的“荣耀归于真神”的余韵似乎也还盘桓于天际。初三四班的一伙活跃分子集结于此，仰望钟塔，守候。
在这许多十四五岁的少年的脸上，有的是期待，有的是雀跃，仿佛他们等的不是诺查丹玛斯预言里的世界终结，而是一场未知的盛宴。
许玥却是有些怕的，相较于牛顿定律，她内心深处更加偏信预言和传说，总是忍不住的想见19世纪终结之时，人类被无法纪元的时间分解成若干原子回归宇宙的场面。在几乎没顶的人群之间，她沉默且不安的等，双脚已然麻木之时，世纪钟声敲响了。
欢声雷动。
没有任何理由的欢呼直冲云霄，所有人尖叫、鼓掌、热烈拥抱。许玥在感知到生命延续的一刻睁开紧闭的双眼，便看见了李思灰那张不怀好意的笑脸。后者百分之九十九出于故意，百分之一也可能是因为人潮拥挤，正在近得只隔着两层皮球一般的棉服处傻笑着。
如果霾都的气候不是那么该死的冷，这一幕可能是他们年少时光中一次美妙的接触了，只可惜许玥张了张嘴，一个喷嚏果断的打在李思灰脸上。
李思灰愣了愣，不是因为被喷了一脸鼻水，而是他从未如此近距离的欣赏过一个女生脸迅速红起来的过程，那一刻他或许又想了些别的，思维总是在一些关键时刻被拖得无限长的时间放大，人类的复杂情感分毫毕现，感谢圣灵李思灰终于在千头万绪中的念头下做出了最正确的行动。他张开手，给了无限尴尬的女孩一个拥抱，便如周遭所有热情高涨的人一样，毫无突兀。
许玥的下颌撞到他肩膀，有些木然。
“新世纪快乐！”
撑开怀里的女孩时，李思灰心慌得不行，然而人群的密度并没有因为他的心跳频率而有所增减，他们被挤压在一起，一时间难以分开。许玥以她惯常的羞涩寡言深深埋下了头，对着她的头顶，李思灰的心情骤然放松下来，敌弱我强，这是个放诸四海而皆准的真理。解下自己的围巾，挂在对方脖子上，李思灰对愕然抬头的许玥道，“借你的，先说好，别给我往上抹鼻涕。”
被同桌熏陶两年的许玥，几乎不经大脑便说出张妍时常娇嗔的那句，“你讨厌啊李思灰！”
李思灰于是又浑身舒坦了。
许多年后，他都记得那条土黄色的毛线围巾，长度十分给力，一圈圈绕在许玥脖子上，臃肿蠢萌，居然和后来韩剧的风格很像。
那一夜初三四班多人在场，但或许只有张妍注意到李思灰拉住许玥的手，挤出狂欢的人潮，这一举动算是将那时长二载的“暗恋”坐实了，当然，即便有那隔绝了肌肤温度的毛线手套在，也不能改变牵手的实质。以李思灰当日的身高，能牵手班花，他应该是知足的。
新世纪伊始，李思灰每天加奶一升，全力应对即将到来的中考以及持续困扰他的身高问题。许玥依旧是那么默不作声的坐在他斜后方，自那跨世纪钟声之后两人的交集依旧限于座位很近，且那所谓的交往也大多发生在日渐泛滥的谣言中，然而只有当事双方知道，青春期的时光里除了读书，多出一份注目，多出一份在意，是一种何等新奇的生命体验。
鲜活，青涩，美妙。
李思灰后悔自己没有写日记的习惯，后来的某一天，他看了许玥的日记，在那本散发着幽淡浅香的册子里，他读到了上述三个词，那一瞬间的感受，可谓幸福的极致。
许玥是个特别沉闷的女孩，整个初中读下来，朋友只有她邻桌的张妍，课堂回答问题声音小且虚浮，成绩常年居于中下游，稳定到毫无新意。或许除了相貌出众这一点外，她身上再没什么可挖掘之处。而人与人之间往往就是这么彼此错过的。如果没有那个跨世纪的喷嚏，李思灰永远无法想象这两年来跟他的对话不超过一篇作文字数的女生，竟有如此丰富细腻的内心世界。
对这无声交往的最初宣告，是许玥还他围巾，数日过去，他已经忘了那条祖母手织的毛线围脖了。忽如一日春风来，课间操后，李思灰在书箱里发现一个横放的拎袋，里头密匝匝塞着的就是他久违的围脖。
李思灰一愕，回过头，冲偷偷朝他看的女孩露出一抹了然的微笑。
许玥对此的反应是完成一件大事般松下一口气，立马低下头，把目光牢牢锁定在她的习题册上了。
中午去食堂时，李思灰绕上了那条围巾，许玥似乎再次抬头看了他一眼，而他并未注意到，唤上前排马一鸣、刘威，后头苗晓冬，结伴觅食去也。小炒窗口排队时，马一鸣拎起他围巾一头，贼眉鼠目般，“哟，这是个啥记号？”
看清那个绝非出自于祖母之手的刺绣之际，李思灰心跳漏了两拍，实际上再多拿出两分看二次元美少女的精神他就会发现，这土黄色神似涂翔的长围脖以其时尚的编制手法完爆了祖母的大麻花针，换句话说，这是一条全新的出自少女之手的围脖。也所幸粗心的少年并未察觉，因此李思灰才能镇定的收住眼中惊喜，迅速从马一鸣手里抢回围巾，将刺有标记那端塞进了校服。
当是时女生给男生编围巾这种表白方式在校园里颇为流行，班树级的张博之流鼎盛之时一冬天脖子上五颜六色，足足凑够七条星期围脖。后来心灵手巧的女同学在围巾事业上又有了新的创意，不光能编，还在末端绣上自家标记，便如李思灰塞在胸前的这弯月牙。
“哎妈呀，连小灰灰也开始搞这块儿了，苍天！你誓要亡我处男团啊！”马一鸣打了鸡血般冲大锅饭窗口排队的刘威、苗晓冬叫唤，“诶诶，你们快来……”
李思灰一胳膊从后头拐住他脖子，往回勒，“别逼我灭口啊！”
马一鸣一根指头哆嗦的朝着食堂窗口，用他快断气儿的声音道，“糖，醋，小，排……”
李思灰咬牙道，“行！”
“加根鸡腿，maxsize……”
“你这身量装不下。”李思灰如实道。
马一鸣立马跳起来，“我留着下午吃你管着吗？！”
在动物界，能够被异性标记是一件普遍值得自豪的事。李思灰显然也不例外，但这种豪情又不能过于袒露，为了平复内心的激动，他只能在经济上给自己一刀，鸡腿见者有份。虽然苗晓冬啃时依旧觉得他有所图谋，李思灰也没心情推敲他阴暗的内心世界了，他现在满脑子都是被恋爱的粉红泡泡催生出的，毫无理由的雄心壮志。
“我要追上你！”弓腿踏凳，以鸡腿指向苗晓冬，李思灰宣布，紧接着发现了话里的歧义，纠正道，“不，我要超过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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