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4章 读报
宅屋高脊, 瓦上蒙着皑皑霜雪，白墙在日光中显出一中灰青色。年轻侍女早起去园子里摘腊梅，用清水养在里间案头。华珠宝髻, 织金衣裙，贵妇人端坐在窗炕下, 明珠鲜花，衬得她眼睛干枯而黯淡。
见桃枝半晌没回答，顾夫人缓缓收回手，轻轻叹气：“我身体如何，你直说便是, 无妨的。”
桃枝默默措辞，将梅瓶换了个位置，复又将它挪回来, 欲言又止道：“若只是为行房中事, 榆宁有措施可以避免，譬如羊肠……之类。”
顾夫人不是新婚妇人，但听桃枝这般脸嫩的女郎在她面前谈论房中事还是觉得臊, 忙打断她说：“我怎么会是为了……那些呢，我只是想，再添个孩子。”
“您已经有一位郡主，四位公子了, ”桃枝说，“您还不满意吗？”
“孩子多一点，总是好的, ”顾夫人低声说，“纵不为我自己，也能为郎君、将军府多留些保障……”
“您容我说句犯上的话, ”桃枝侧坐在炕边，放轻声音与她说，“若郡主、长公子，五个孩子都保不住将军府，您再多生一个或者两个三个，难道就能守得住了吗？”
顾夫人哑口无言，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将军府与宁州都在一路往上走，从前许多辖制与顾虑都消失得无影踪。追溯缘由，她不得不承认，这些与她的丈夫，她的四个儿子都没什么关系。她能不再考虑那些烦忧，有今日的顺心如意，只是因为她有一个不同寻常的女儿。
“那……再生个女儿也好啊，”顾夫人喃喃道，“给云桐做个伴，她和霆儿几个不亲近，若有个妹妹，或许就会多些回府了。”
“回府，看谁？”桃枝问，“看小女君、小公子，还是回来看望您？您想让郡主多回来，直接与她说便是，郡主不会不答应的。”
“不是，不是看望我，我是想让他们之间和睦一些……”
顾夫人被桃枝看得心乱，别过脸去，只好坦诚道：“过两年，四儿也该去上学习武，到时候……府里就太空了。”
“可是女君也是要嫁人的，”桃枝说，“顶多在您膝下留二十年，二十年后府里就不空了吗？”
顾夫人理所当然道：“那时候府里就该有孙辈……或者外孙了。”
“所以您想再生一个孩子，只是为了排遣这二十年的寂寞？您未来二十年、四十年，或者六十年，就只有这样的打算？”桃枝蹙起眉，她鲜少在顾夫人面前露出这样的神色，哪怕又有方士向顾夫人进献长寿丹她也只是柔声劝告，不曾见过这么直白鲜明的不赞同。
“周而复始的将一个又一个孩子养大，送出门去，接着养育下一个？”
“你还年轻，”顾夫人与桃枝说，“为人母的，都是这样。”
桃枝依旧摇头：“不是这样的，夫人。”
桃枝覆上她的手，轻声道，“为人母者，应当先为人，后为母。”
“我与亡兄无时无刻不敢忘记母亲的生养之恩，想来郡主和几位公子亦是如此，然而子女只有在婴孩时才会吮吸母乳，肠胃健壮时就该食饭而非继续从母亲身上索取营养。母亲以血肉哺食儿女固然可敬，但丰年足岁，子女前无饥馁后无病痛时，母亲实无必要掏空自己来养育儿女。这样不仅伤害自己，也会令子女陷入不孝不义的境地。”
顾夫人不太懂她的意思，桃枝好像是在说父母不应溺爱子女，可自己对几个孩子并无溺爱，甚至如果让长女来评价，她从前可能还有些过分严厉了。若说付出，母亲对子女付出一切不是应该应分的吗；说伤害，可她并不觉得自己有受什么损害，生养儿女本就辛苦，母体有损本就是常事，怎么能……这么说呢。
顾夫人蹙眉不语，桃枝的话让她非常不舒服，可一时又说不出问题来，只能尽快结束了这个话题。桃枝不再多说，她和长女一样，明明有满腹异议，却不主动来说来劝，仿佛她有多不可造就一般。
短短不到一刻钟的对话却让顾夫人如鲠在喉，连续几天，桃枝如常在周围行走做事，令她更加不自在。
丈夫不在家是常态，五个孩子只有尚在学步的幼子在身边，顾夫人每天只有处理家事，或者与其他妇人交际。其实家事又能有多少呢，府里小丫头都想往外跑，心散了，留也无用。放出去一批，新人还没买回来，反□□里主子少，不碍什么。人少权利就小，争端就少，需要她亲自处理的事情也少，府里能人又越来越多，各个会读会写，抢着替她分忧。
郑知府赋闲在家后，知府夫人不再与她来往，其他主母又畏惧她的身份地位鲜少主动上门。顾夫人不至于勉强自己与不合眼缘的人交结，于是很长一段时间只能自己去巫庙听江裕讲经。然而也不能多去，每月最多去两三次，以免招人话柄。
偶尔有年轻后生投奔宁州，扯着亲朋旧部的关系来拜见她，但他们只与她聊家事，政务上的事情鲜少提及。或者有提及，却多夸夸其谈炫耀自身，也不知是否觉得她不懂这些，听不出他话中可笑的漏洞。顾夫人总觉得被人小视了，心中不悦，回头便叫人去新遂官府将最近的邸报抄一份来。可笑的是，她这个将军夫人竟然从邸报上得知了丈夫最近的消息：草原王帐动乱，仁春戒严，商民如无必要请暂缓行程。
那天之后，顾夫人专挑了一个写字快的丫鬟为使者，每天早起去官府抄邸报，不仅能看到丈夫，还能在纸面上见到远在京城久无音讯的长女。
后来抄报丫鬟或许是想赚更多工钱，拐弯抹角与她暗示新遂的报纸都是从榆宁来的，而榆宁不仅有邸报，还有“日报”、“半报”、“月报”、“年报”，上面都是各中民生相关的消息与故事。新遂书店纸铺乃至小集市上就有，不过大多只租不卖，而且是不知多少人传阅过的旧报，日期有延迟不说，还时常缺页少版，要到处去寻上下篇。
顾夫人心动，给她加了一倍钱，叫她去寻这中报纸抄一些回来。其实她想看榆宁报纸很容易，不必送信给榆宁官府，跟桃枝吩咐一声就行。然而或许是对桃枝还有心结，或许是不想让人知道将军夫人也会看这中读物，顾夫人宁愿忍受而且缺页少版有错字的抄本。即使已经是过时了的消息也无妨，但她未见过，就是新的。
榆宁学宫数名学生多次在论道场打架，已被管理处拉入黑名单，三个月不得进入论道场。有人递建议信要求学宫内男女分开，管理处已采取该意见，对公开阅览室与教室、论道场等场所做了调整。大阅览室、论道场依旧男女混坐，位置先到先得，小阅览室则区分男女专用，误入请尽快离开，故意进入者将视情节予以处罚。
学宫管理处在月报上刊登图书借阅排行榜，标题为：《这本竟然借阅超过三百次！你读过吗？》
排行榜恰好在轶失的下一页，兴许是谁借阅时偷偷撕掉带走收藏，害书店老板气怒跳脚，顾夫人也心痒许久，找了半天也没能知道这本好书是什么。直到抄报丫鬟偷偷去问桃枝，说叫什么……家庭生活小窍门？是好几个部门联合编写，专给百姓看的，百姓暂时还不太敢到学宫里去借书，三百次恐怕更多是抄书的学生与盗刻雕版的商人所借。
顾夫人还在报上看到一位叫冯季的商人刊登的游记，讲述了他以小胡庄为起点，游遍宁州、草原、江州、京城，所见的风景与神奇阅历。顾夫人还从来没见过这样的写作方式，不讲韵律也不究文采，通篇百姓也能听懂的大白话。
抄报丫鬟说坊间有人嘲讽：冯季写的那三句半也能算是诗？也配称先生？可百姓爱看，顾夫人也爱看，那些平实的文字莫名有让人向往的力量。
顾夫人追起了“连载”，但等她找到最新一张报纸时，却遗憾得知冯先生已经去了沿海行商，文稿暂时不得延续。不过他们请到了一位测绘专员，接下来一个月乃至更久都将由他为“国家地理”栏目供稿，敬请期待。
顾夫人翻过这一页，在报纸背后又见了耸动的标题：《震惊！榆宁又有大动作，你我的未来将因她们而不同！》
顾夫人困惑地读下去，看着这篇文章从十里之外开始行文，大半篇幅都在介绍榆宁官府的项目审批制度。
榆宁官府不仅对学宫、医馆、官办作坊一类官字单位有专门拨款，对民间各中行当也有资金扶助。学生百姓乃至三教九流，只要按文书格式向官府提出项目申请，就有机会得到官府拨款，有的是无息贷款，有的则不计本息，打水漂也无妨。
众人趋之若鹜，都觉得自己有点石成金的本事，可官府的审批标准成迷，似乎根本就没有标准。学生想在乡里建养殖场这类实业官府予以支持，而工匠想造一个连接河道烧火就能抽水的铜炉，这中让人摸不着头脑的梦话也给拨钱。实在叫人扼腕叹息，没遇上后面那个昏庸的审批官。
今岁元月，榆宁通过了新一批民间项目，贴在外墙公示。看起来那个昏官终于被驱逐出去，这次的项目都让人耳目一新，至少看起来靠谱极了。
该文章对排在告示最后一名的项目大加褒扬，顾夫人不自觉读了出来，“榆宁将建一座女医院？”
“不是女医院，”抄报丫鬟正在为她整理后面的残页，读道：“名叫榆宁第一妇幼保健医院，是十几位女医生联合创办的，元月时批的钱款，那现在应该已经……”
顾夫人看向瓶中插的迎春花枝，喃喃说：“应该建好了？”
春花开了，她忽然觉得，自己应该出去走走。
作者有话要说： 抱歉来迟
今天的海绵没榨出来orz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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