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5章 院长

顾夫人终于决定前去榆宁时,  迎春已谢，梨树梢头结了一层厚厚的雪。

        桃枝知道顾夫人在找人抄报后，私下替她们搜罗了些,  好歹能凑齐上下文。榆宁日报连续半月都有妇幼医院的介绍，与其说是介绍医院,  不如说是在介绍妇、儿科的病理知识。小儿科倒算正常，令人震惊的是，榆宁竟也将妇人病堂而皇之的张贴出来，连夫妻房帏之事也要细细写来。许多人痛骂伤风败俗，但这几版报纸销量偏偏高的诡异,  集市书摊连二手旧报也没有，不知都是被什么人偷偷买回家私藏了。

        榆宁一直在宣传勤洗手、喝开水的重要性，这次又借妇幼医院的“无菌产房”,  向百姓宣传蜉蝣、细菌的存在。不过在外界看来,  这更像是在宣传榆宁新推出的“显微镜”，放大镜、缩小镜价格已是普通银镜的数倍，这显微镜却比放大镜还要贵上几十倍。

        平凡人家买不起显微镜,  只能在开放日去藏书馆一探究竟。先将自己的手指甲浸到水里，管理员取一滴水点在玻璃片上压扁，来回挪一挪位置，然后他们就可以闭起一只眼睛,  凑到镜头上去看了。

        嚯！每个第一次来看的百姓都会发出这样的声音，有的甚至跌坐在地，叫喊道：“这些是我身上的虫子？”

        管理员会在旁边耐心解释：“这就是我们用肉眼看不见的微生物,  如果不信，可以洗一下手，再来看。”

        百姓便跑出去洗手,  打上油皂来回搓弄，然而管理员不需要看显微镜，只看看他们的长指甲，就会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微笑。渐渐大家都懂得，若管理员这样笑，就是他们还没能洗干净。

        榆宁城中修甲业异军突起时，顾夫人还在关注日报对妇幼医院的宣传，据说医院的接生成功率比榆宁医馆还要高上许多，全都是所谓无菌病房与产钳的功劳。妇幼医院不仅管接生，还管“不生”，结婚多年不曾生育的夫妻到医院去调理一番，竟然很快就能有孕。

        顾夫人当然不会说自己是因为这点去榆宁，她需要一个合适的出门理由，于是就去巫庙问江乌，她最近的命星在哪个方向，适合在家里还是出门转转。江乌就微微一笑，说他卜算过，请夫人离家躲星。

        顾夫人如愿以偿，满意离开。

        在穿越水泥广场时，她发现旁边树下坐着一个青年，会注意到他，是因为青年的光头。这个发型在宁州本不罕见，难民流民来到宁州第一件事便是要剃头剃须，清洁身体。有人养成习惯，觉得这样做活方便轻省，获得自由身后也会主动剃头。

        不过这个青年的头，太过光滑了，必得是经常刮剃才能这般。他垂头时露出几个圆圆的疤痕，排列规整，仿佛是故意烫上去似的。察觉顾夫人的注视，青年抬头望过来，深眉妙目，不是国人。他盘坐树下，气质与江乌相似又不似，同样的温善目光，江乌有悲悯，他没有。

        他的眼中似乎多了些“空”、“沉”与“静”，顾夫人不好形容，只看出他不是来巫庙的信徒，反倒像是来辩经或者悟道的。

        青年合掌缓缓向她倾身，仿佛是他的礼仪，顾夫人也朝他一点头，回去路上仍在想下次来巫庙，要问问江乌这青年是谁。

        她走后，日影西斜，信徒渐渐归家。那青年整日都坐在树下，扎根了似的，庙里鸣晚钟他才起身，慢吞吞地从包袱里取出一个扁圆平底钵盂，轻车熟路找到食堂。叩门，一掌竖立在胸前，朝来应门的学生微微点头，口中念着他们至今都听不明白的话。

        学生无奈道：“你还没走啊。”

        “那光头？”江乌听见声音，端着饭碗过来，全然不顾在外人面前的形象，跳脚道：“你赖上我们了是！”

        “江师兄，他听不懂……”

        “你那向导呢，前两天不是还有人给你翻译吗，他把你扔这了？”江乌深深呼吸，“我给你出盘缠，你回家，或者去别处好不好？”

        “尔等，心中无信，”青年语调非常奇怪，但沉而稳重，慢吞吞说道，“我有真佛，为何，不许，我与人，说话。”

        “我受不了这个光头结巴了，”江乌头痛道，“你若想献书就与榆宁学宫，想传道去淮州抢黄巾的饭碗，只要别在这就行。”

        青年只听着，艰难辨别其中意思，低头看看学生盛在他钵里的白饭豆腐，再立掌朝他们道谢。

        翌日，他背起书箱，牵着他的白马穿过新遂，随便寻了个路人，用蹩脚的音调问：“请问，榆宁。”

        顾夫人来到榆宁的同天，这名青年也骑着白马慢悠悠进城。因他路引上注明是域外来客，城门的实习生反复确认他能不能独立与人沟通，最后为难地挠挠头，叫来巡差将他送去衙门。

        青年指手画脚，艰难表达了他想见长官的意思，但唐显去接待顾夫人了，暂时不在。青年便拉着送他来的巡差相陪，又说：“学宫。”

        顾夫人虽然轻车简从，但她出门不可能不带仆从侍卫，一行人进城不可能不会惊动唐显。唐显正琢磨她来是找儿子还是找女儿，迎出来却发现顾夫人似乎只是想出门来转转而已，叫他不必相陪，公务要紧。

        唐显离开，下一个来迎顾夫人的是桑叶与葛青。顾夫人对她们的印象还是长女身边的两个年轻出挑的大丫鬟，今日一见，葛青变化不大，桑叶却不再像“下人”了。她的头发高高盘在脑后，整个人精明又干练，穿榆宁常见的浅色制服，顾夫人对榆宁了解不多，不知道她现今在哪里做事或者学习。

        她肩头缝的不是代表学生的红布条，而是一块厚皮子。顾夫人起初不懂这个设计的用处，直到接下来他们往城外医院去，遥遥一只老鹰盘旋着落下来，抓在桑叶肩上。

        桃枝与桑叶似乎相熟，和葛青三人走在车边小声说话，顾夫人听桃枝问：“你那鸽子呢？又死了？这次是误食毒粮还是又被猎户射下来了？”

        “被鹰吃了，”桑叶郁卒道：“好容易让周围的猎户小孩都不再打鸽子，哪知道大鸟因此多了起来，专抓鸽子吃。部里现在开始驯猛禽，可怜我那只小花鸽，刚刚上岗还没一个月。”

        顾夫人坐在车里，其实将车窗支起一条缝听她们说笑。她想去妇幼保健医院看看，明明是往城外走，哪知越来越热闹，等到医院外边顾夫人支开窗望了一眼，迟疑问道：“不是女医院吗？”怎么也有男人。

        “病人是妇女和幼儿，”桑叶说，“医生和陪护的家属未必都是女人。”

        “……是吗。”

        走车门进了医院，桑叶带他们绕过门诊区，鼎沸的人声这才消失。顾夫人下车发现住院部是一个个小院子，背靠缓坡，五月下，正是风景最好的时候。桑叶介绍这后面到半山坡都被她们包了下来，这边是住院部，那边在建的是月子中心，如果一切顺利，未来打算在坦坡下建托儿所。

        “托儿所？是学堂之类的？”

        “差不多，计划是三岁以下孩子可以寄放在这里，”桑叶说，“三岁以上就要去城里上幼儿园了。”

        顾夫人觉得他们这笔生意恐怕做不成，三岁下正是最离不得人的时候，哪有父母愿意把孩子交给外人抚养，还是放羊似的托放一大群，自己的孩子怎么能受到最精心的照顾？

        还有月子中心，贫苦百姓都没有坐月子的概念，孩子降世，第二天照样起来打水生火。家人体恤的，也不过在家养上半月一月罢了。略有薄产的人家宁愿请人在家伺候，谁会花钱住到外面来呢。

        顾夫人只摇摇头，见那些散步的孕妇多与桑叶打招呼，不由问她：“你也是医生？”

        “不，我是医院的股东。”桑叶笑笑，“这个医院有我的一份出资。”

        “桃枝也有，”顾夫人闻言不由看向桃枝，她笑道，“您别看我，我是按月领工资，没她有钱。”

        桑叶陪顾夫人四处转转，但这里虽然风景优美但实在没什么可消遣的，绕过一段小桥流水，桑叶忽得咦了一声，“周院长？”

        周院长？顾夫人顺着他她的目光望去，看见亭子里坐着一个中年妇人，正慢悠悠摇着纱轮。

        “这是我们的院长，也是唐县令的母亲，”桑叶笑道，“不过您别觉得我们是因院长才获的投资，唐县令铁面无私，不徇私情。”

        顾夫人忙叫她一声唐夫人，见她没有愠色，便点头说：“是好事，为官者应当这样。”

        顾夫人早听说过这位周氏，她其实不比自己大几岁，只是年轻时吃过太多苦，外表看起来便苍老了些。榆宁现今的生活对她来说似乎十分顺心如意，如今看她不仅容光焕发，从里到外都透着精神气，连鬓边华发也不见了。

        她们浅浅寒暄几句，周院长便问她：“侯夫人一路走来，觉得这里怎么样？”

        顾夫人斟酌一二，还是将实话说了出来，虽然是惠及百姓的好心，但恐怕没什么必要。

        周院长笑道：“看似没什么必要，但用郡主的话说，幼儿园与托儿所可以实实在在的解放一个成年劳力，让母亲可以不被这些脆弱又麻烦的小生命纠缠，三四年乃至七八年都耗在家中无法动弹。”

        “……怎么能这么说，”顾夫人有些不舒服，“母亲照顾孩子，不是应当的吗。照顾好家庭才是为人妻、为人母的本职，若为出门做工而偷懒将孩子托付给他人照顾，岂不是本末倒置。”

        周院长只笑着摇摇头，问她：“那你觉得女人坐月子是不是偷懒呢，为了自己的疲惫和损伤而疏忽打理家事，反要让男人来伺候自己。”

        顾夫人眉头紧蹙：“这怎么能一样。”

        “那女人坐月子应该，但在家随便躺一躺就行了。做不了重活，奶孩子照顾孩子总可以；不做饭也不打扫，做点针线补贴家计总可以；成天躺在床上，怎么会不够睡，孩子夜晚哭闹怎么就不能快点起来哄。”

        周院长慢悠悠摇着纺轮，笑问：“所以月子中心，既花钱又没用，为什么要办呢。”

        面对周氏，顾夫人不能再像面对桃枝一样认为是她年轻不懂事。恰恰相反，对方是难得的“贤妻良母”，丈夫下落不明生死不知，她一人把儿子拉扯大，甚至变卖家财供他远赴京城求学，唐显的名气有多大，其母周氏的名声就有多响。谁能不对这样的女人肃然起敬呢，天下文人都以她为模板典范教育妻女。然而现在，这位榜样却与她有了不同意见，令顾夫人着实感到困惑：

        “可女人生孩子，不都是这样吗？”

        她说：“千百年来，都是这样的啊。”

        “女人受苦就是应该的吗，”周院长不恼不怒，依旧笑着问她，“受的苦越多，就越受丈夫、子女尊敬爱戴吗？稍微为自己打算一点，让自己活得轻松一点，生恩就会减薄了吗？生养孩子不痛苦，就不配称母亲了吗，只有死去的牌坊才是母亲，好好的活人就不值得爱护了吗。”

        顾夫人下意识连连摇头，周院长再次摇起纺轮说：“那还有什么可说的呢，能让妻子、母亲享福，难道是妻子母亲贪心的过错吗。不，那只是他们应该应分的孝敬罢了。”

        她说的显然不是经营层面上的考虑，顾夫人蹙眉深思之时，周院长忽然倾身过来，拨开她鬓边被巧妙梳起的白发，笑道：“我带你去染头发，榆宁有个从染坊出来的丫头，手艺很不错。”

        榆宁，官衙。

        唐显放下手中的“发型设计创业项目申请书”，疲惫地揉了揉眉心，看向刚刚进屋汪栋说：“统计完人数了？”

        汪栋将统计表交给他，说这些老师都是打算去淮州支教的。

        “先前实习生说淮州的情况很奇怪，问我们有没有什么办法，”汪栋笑道，“恰好这边升级考刚刚结束，高年级也要放农假了，我们就想去淮州看看。”

        作者有话要说：　　虽然今天也没能在零点前更

        但海绵榨出了四千字啊（顶锅盖

        下章接着搞淮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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