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 羊绒
日色昏昏，视线尽头长天与草原相接，分不清边界。
哨兵望见远处有几个黑点狂奔而来，他拿起榆宁造出的“千里目”，稍稍转动长筒上嵌套的圆圈，千里之外的景象清晰映在他眼中。
看清来人，哨兵放下千里目，没有示警。
另几个岗哨同样没有鸣哨音，听着怒号北风中越来越近的铁蹄声，交易所里的胡商、胡人都有些紧张，仁春跑出来的行商反而镇定得多，趁他们分神，强行说定价格。
胡人急怒，连说了几句草原土语，拽着胡商要他翻译，仁春行商也不客气。明明都听不懂对方在说什么，比手画脚，却也能吵得有来有回。胡商这段时间被他们折磨得心力交瘁，甚至开始祈祷交易所快点关闭，别让他再担这份苦差事了。
交易所的巡差听见这边有动静，想过来劝止，却被面前的胡人绊住。仅看皮袍的工艺与饰物便大致能猜出这些胡人在他们各自部落里的地位，面前的胡人额前坠着鸡卵大的宝石，身挂骨珠骨杖，怎么看都是小首领级别的。然而在交易方面却格外谨慎小心、格外吝啬，拿着秤与秤码不撒手，反复核验盐块的重量，满面狐疑。
群马踏雪而来，一匹红马领头在前，踢雪如踏浪，如旭日撕破云层，成为泼墨天地间唯一的亮色。
吝啬的小首领似是终于相信了盐的分量，带人去外面拉羊毛——用羊毛换盐换粮，胡人觉得仁春商人头脑不好，仁春商人觉得榆宁大手大脚，早晚要把县主的嫁妆钱都赔光。
小首领微微眯眼望着越来越近的马群，后面的马匹大多回转进入马场，只为首的红马与另几匹护卫的宝驹畅通无阻连过几道关卡。在交易所的路口下马，解下面罩兜帽，他才看清为首的竟是个年轻小姑娘，不过十七八岁，意气不羁，初露峥嵘。
——仅是说外表。
这个姑娘，可不是“初”露峥嵘。
榆宁县主名气之大，连草原王帐都有所耳闻，从前大家都不当回事，觉得那毕竟是楚戈的女儿，歌功颂德之言多了些不足为奇。然而自重开边贸互市以来，亲自经历了这个小姑娘怎么给两族立规矩、怎么教两族老老实实守规矩，连王帐也不得不承认其确实有本事。
云桐往交易所这边扫了一眼，无论胡汉，都不敢与她对上视线。云桐没往人堆里凑，偏头问来迎她的楚霆：“这几天还有闹事的吗？”
楚霆至今也没在官衙或者军中有个正经职务，云桐什么时候想起他，什么时候给他派活干，其他时候或跟着秘书处的实习生厮混，或由聂泉安排到那些实习生去不了的场合长见识。互市一开，他又被调来交易所做事。
楚霆连连摇头：“长姐雷霆手段，令人心服口服，再也不敢造次了。”
“悬赏呢，今天有人揭榜吗？”
说的是交易所初开时云桐便挂在外面的官榜，以仁春的名义，重金悬赏一种生长在极寒地区的“蒿”。罕见也有长姐不能确定的事情，只说可能草原北面的冰原或者高山会有，给不出具体方向。
“若是一两年寻不到，就只能西出到中亚找了，”楚霆听长姐这么说，“总之，十年八年也未必能种成功的东西，再重要也别在它身上花太多费用，还是攒着种土豆吧。”
这种蒿草是什么，楚霆没弄清楚，至于土豆，虽列在榆宁新一年度农业规划里，但除了农事专员，别人还没看到实物。
人多处不能骑马，云桐牵马往仁春城的方向走去，楚霆亦步亦趋跟在后面，巴巴道：“长姐，我这些日子在交易所颇有心得，作赋一篇，请长姐品鉴……”
云桐面无表情停下脚步，把喋喋不休的便宜弟弟摁进道旁雪堆里。四周路人不约而同加快脚步，虽然都是一副满脸惊惧只怕把眼睛蒙起来的模样，但估计不出半日，榆宁县主欺压弟弟的流言又要飞遍仁春大街小巷。
楚戈对这种传言已经懒得理会了，前些日子他还会努力澄清云桐“滥杀忠良”的误会，但不过两天他就在云桐的惹事速度前败下阵来，彻底放弃拯救长女的名声。
不过该骂的还是得骂，楚戈边嫌楚霆武力弱，边指责云桐不友爱：“他不过是想要一支千里目，再要回榆宁待几天，都是正常要求，你凶他做什么。”
云桐冷呵。
楚戈转头问楚霆：“对了，你要回榆宁做什么？”
“听说榆宁新的纺织机器造出来了，我想去看看。”
消息云桐也得了，出于保密以及信纸太长鸽子飞不动等原因，唐显只将结果告诉她，没有附上图纸。
上次涨薪风波后合并为一体的“纺织厂”最终还是搬去了工业区，今年棉花收得少，棉线棉布价格居高不下，纺织厂研究出了棉麻混纺技术，然而因成本过高，也不太受市场欢迎。
重开互市之后，大量羊毛羊绒从仁春运去榆宁，有耳目灵通的商人比如余仞之流，早早向纺织厂下了订单。他们其实也不太清楚纺织厂能有什么新创造，羊绒还好说，而无论长羊毛短羊毛，做毡都嫌硬，销路一般，哪至于这般兴师动众。
不过，榆宁的作坊总归值得他们冒一点风险。
兴许真的是需求促进技术革新，在投机商人巨额的预订款面前，纺织厂自我改进了纺车织机，大大提高了工作效率。
至于羊毛太硬的问题，最后是江裕解决的。这只小火龙从开始学习“化学”之后，属性仿佛发生了什么微妙的变化，实验室里的危险物品只多不少，但比起炸弹狂人，他现在更像个黑暗女巫。云桐不在，唐显当家的县衙拒绝为他预支明年的经费，江裕不得不另寻赞助，为纺织厂研制出了软化药水。
羊绒混纺针织品迅速成为了商人们的新宠。
百姓倒是不太追捧，毕竟羊绒制品娇贵，穿着保养都很麻烦，不符合平民百姓的消费观念。但恰恰是羊绒制品的这种属性，让它受到另一个阶层的热烈欢迎。
足斤足两的精盐米粮运回部落，整个草原都按捺不住，开始与仁春做羊毛生意的时候，远在京城的谢玉言收到了一份礼物。
送礼的商人没有留名，送到门上就走，谢玉言不知道他们落脚的地点，想还也不能，只好收下。刚从箱子里拿出来的羊绒衫有一股奇怪的味道，仆人不喜，本想拿远些丢掉，却被上门做客的林茂之告知：“现在京城羊绒堪比金子，这一条羊绒衫，能买一个县令做。”
仆人抖着手，小心翼翼地去晾晒这坨金子，谢玉言无奈道：“吓他做什么，再金贵，也不过是些外物。”
林茂之意味深长道：“外物毁得，情毁不得啊。”
“你再说这样的话，往后不必来了。”
他说的重，然而并无怒意，林茂之笑道：“快到年节，各地进献的年礼，宁州献十件羊绒衫、三条羊毛毯、两条驼绒毯，陛下十分喜欢，连江州的漆器也排到后面了。我娘想置办一条，寻遍游商，都说没有，你若不在乎，不如送我回去尽孝心？”
谢玉言别开脸，望着窗外不理他。
各地进献年礼，官员述职、活动升迁，天下金银财富、最新奇贵重的事物都在年前这半个月汇聚到京城。宁州除了羊绒制品还进献了几箱瓷器，不过中规中矩，不仅没有谢九娘手里那套釉下彩惊艳，连一些行商用来镇店的精品都不如。让人怀疑宁州只是借献年礼宣传商品，打开销路之后再送年礼便敷衍了事。
其实宁州今年最令人惊艳的还应属那面等人高的水银镜，可惜刚送进宫，天子还没来得及阅览，便被醉酒撒疯的内宦打碎了。
虽说那内宦最后被除以极刑，但天子对侍宦一党的宠信纵容分毫不减。内宦聚众饮酒作乐、喧闹扰民，甚至乘天子的羊车在宫道上竞速奔驰，屡不见鲜。京城上下为之侧目，朝野不满，多次弹劾，但天子从不理会。
甚是荒唐。
林茂之落座也往外面望了一眼，指着院里那个突兀的小矮棚问他：“那是什么东西，玉言也有闲情养花木了？”
听他只应了一声，林茂之不由好奇：“种的什么？兰草，香柏？”
谢玉言支吾道：“行李里翻出来的种子，我也不知道是什么，活得过冬天就能知道了。”
其实不用到春天他也知道。
是在船上特意留的几颗紫柰种子。
本想留作纪念，但他没种过果树，先前人在病中不大清醒，叫仆人埋下去，忘了现在正是寒冬。搭个小棚子给它遮风避雨，然而今年风雪特别大，矮棚塌了几次，毫无用处。
……大概，越不过冬吧。
谢玉言不免有些挫败。
羊绒衫虽暖，但只能在屋里穿，这样稀罕的物事穿出去被人看出来，恐又是一场风波。
谢六郎从前在京中有些名气，但因容貌出挑，到哪都容易夺人风头惹人不喜，因此行事很少张扬，唯一做过的出格事只有这次带弟妹去宁州。尽管谢家稍作遮掩，但流言纷扰仍不休止，恐继续辱没家族名声，谢玉言更加小心，整个冬天都足不出户，除了林茂之与几位族兄，少与旁人交际。
流言虽平息了，但谢玉言的名声多多少少受到些影响。去宁州前老夫人曾让继母留心他的婚事，如今老夫人不提，继母心里不痛快，就当忘了，连带其余保媒拉纤的说客也观望起来。
林茂之为他打抱不平，甚至想把自己的族妹说给好友，谢玉言哭笑不得，赶紧推辞。
他尚无成家的念头。
羊绒衫薄却密实，平实厚重，御寒有奇效，针脚和那人的心思一样细密。未穿上身，便让人觉得心热。
谢玉言不禁去想，这到底是她知道他的近况特意叫人送来的，还是旁人自作主张……或者，仅是那些行商出于推广商品的目的，有什么时兴的东西都给他送来一份。
不然，那么大胆不知委婉的人，怎么连个口信字条都没有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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