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生如歌（二）
人人都说塞北军帐外的月亮是最不经看的，因为染了风沙也染了鲜血。只有顾城觉得整个世间就那么一个月亮，一如整个世间就只有那么一个家般亲切。
他喜欢坐在高高的悬崖上赏月，那对于他来说是除了上战场杀敌以外最有意义的事情，因为在那里可以更加清晰的看见月亮，而看见月亮了就等于看见了家看见了他心心念念想着又心心念念讨厌着的人。
风沙太大，他裹着貂毛裘衣拢了拢肆虐的长发，冷峻英挺的脸庞仿佛入了风霜拉出一丝一丝精致的镂空雕文来，即便好看也与黑夜融为一体，多的是阴霾之质。这南召上下，又有谁不知道顾国公府的两位公子俊美非凡呢？而顾城顾将军便是其中一位，当然他的样貌远比不过他那无论如何都温柔文雅的大哥顾年。
是的顾年是他的大哥。
已经是三更时，斑鸠过夜飞掠，迎着天寒地冻叫声显得越发惨烈，好似在控诉那无尽的杀戮。
再过半刻就要领兵前往范江河了，顾城下意识的握紧飞天矛，目光渐渐冷凝并裂出无尽的杀气。
据军师分析，流寇组成的庞大部队正驻扎在范江河东角一带，过了范江河就是黎家城，而流寇的最主要目标是占领黎家城，他的目的是尽其所有去阻止，保障国土不至于流失。
“将军，下面的人已经准备完毕。”
一身灰色做先生打扮的男子收起扇子仰头对他说。那是军营的师爷，南召里最料事如神的人南如，只是他相貌普通犹如农人丝毫没有作为聪明人的那种淡泊宁静，但这也不能阻碍全军上下对他的尊敬。
诚然顾城坐得太高，南如先生眯着眼睛看，除了看见半壁悬崖上的半边月亮，就只瞧见他魁梧挺拔的半边身躯，连他的轮廓都无法看清。
也罢。
南如先生想，平日里他就那样若即若离也就不去在意那种仿佛另外一个世界的薄凉感了。
顾城转过头来，恰好风大，翩然打在他的长发上，发丝飞扬，而他整个人像是墨水画成，身形轮廓都粘着水晕一样的雾气，雅致冰冷到无可救药，他说“给兄弟们拿些烧酒。”
那句烧酒可以暖身体他并没有说出来，但南如先生知道便默默退走了。
后来接近黎明的时候，朱红色军服的千军万马踏着昨夜被搅碎的梦，声嘶力竭又元气十足的出发了。而那些似乎还有些肆虐的狂风里还夹杂着烧酒的味道。
远远看见范江河那里矗立着的庞大军队，天上一层一层的乌云密布，织卷着万里江河的秀美。那滚滚的红尘中，顾城神情淡然，他勒紧缰绳，赤色白蹄的骏马前身高高仰起，嘶嚎一声，好似沾染了他主人的傲骨，后面的兵将便瞧见那马上银盔战甲的人大喊“杀——”
就都跟着飞奔过去。
兵器相交的声响和惨叫，在南召范江河的天边染成了半边云霞。
01
“听说了吗？顾将军又把流寇给绞了。”
“昨天夜里的事，好像血战了一天，范江河那一带的土地所都被血灌得面目全非了，不过能收住黎家城就好。”
“这顾将军也真是所向披靡战无不胜，想必陛下又将对他重重有赏了，就是不知道顾国公府里的他那位大哥，会不会高兴。”
厅堂里，食客们滔滔不绝，尔时还磕几个花生，喝了几口花雕。那可真是好酒，在这样随随便便就会下雪的天气中还冒着热气。
我们已经不是第三次下楼去找掌柜的备酒菜了。这是个严肃的问题，当然也不算是我们的问题，饭菜的银两是够的，掌柜的也对我们毕恭毕敬，我所指的是这些闲暇百姓们的聊天话题，一直绕着姓顾的两个人。这顾将军我是听说过的，是南召打仗最厉害的人，但我没有见过他。人们把他的样貌都描绘得有如神邸，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我想我都这把年纪了，还已经嫁做人妇不宜说要目睹一个男子的风采，但好在颜相玉大概已经死了两百多年，我为他守节自此还有往后的漫长岁月，于是就自顾自另当别论。而顾城，那个南召所有人口中的顾将军便是在这个时候踏入客栈的。
因是从风雪战场来，于是带来了战场上的无尽风雪。我是从他通体的恶业和杀戮之气判断出他就是顾城的。
所谓恶业包括极多，皆是不得好的东西，一如杀人杀多了，背负的血债多了，恶业也就多了，恶业多了，将来下十八层地狱有的是万劫不复。
他换了便装，长发只束起一半在脑后，黑衣黑裤，连表情都是黑的，只是也许其实没有多少个人见过他，没人认出他就是顾将军，所以那些人谈论顾将军多美多美时，他们都还不知道顾将军长得是圆是扁。那倒真是一个好看的人，身如伟岸山崖，貌似青兰玉花，真难让人想象是个手上沾满鲜血的将军。
掌柜的将他引上楼去，经过我身边时他那细长的眼睛微微眯了一下，我才知道道素不知怎么就张着嘴巴，皱眉目光灼灼的瞧着他，那样子像是要把他整个人瞧进血肉里，可又极力克制着，以至于一张脸憋成了猪肝色。
但我没心情取笑她。我像是长了一双能透听所有的耳朵，听见她心里的痛楚，我问她“他长得像那个抛弃你的人吗？”
而在我问出之后，她恍惚了一会儿才固执的觉得“不是像，是他。”
那时候道素跟我说她全部的故事，那个将她逼死却依旧让她念念不忘了两百年的人，我并不知道他长什么样。但有些人一旦出现，是不是那个人可以从另一个人的隐忍或表情中看出来。我以为我是聪明的，但其实是道素装不来，她记得太清。
投胎转世这些事情本来就是一种天理，那个人转世成了顾城，可终究已经不是那个人了，即便这一世，他依旧满身恶业。可是当我意识到不妙时，来不及阻止道素也同时让我羡慕她。因为至少两百年了，她思念的人就算只有张脸，她还是再一次从另外一个身份的人看到了。而我呢？如果今日这个顾城是颜相玉的转世，我未必不会像道素一样拥有那样的心情。
只道情深，何以嫣然。
道素已经追了上去，她抱住顾城的手臂，那是个依赖性的动作，散尽女子家的娇羞，我才恍然大悟，原来当年即便同顾城那样杀敌无数的道素，也是真的爱那个抛弃她的男子，爱得比我还要撕心裂肺。
顾城回过头来，低眉望她不说话。
几经恍惚又清醒，她或许是看清了，慢慢将手放了回来，道了句“失礼，我认错人了。”
便与那拿着扇子顾城称为南如先生的人擦肩而过。我也跟着陪笑，倒是青面问我要不要把那人给道素抓来，青面就是这样脑子真是不好使。我摇了摇头，觉得不是在东聊里，为人处事还是不要那么粗鲁才好。
这场并没有任何交流的萍水相逢我知道没有结束的机会了。
当天夜里，天象异变，乌云密布，留宿的顾城与南如先生被上百个黑衣高手包围。那些人杀进客栈，无辜的住客听闻声响惊慌失措的跑出来，那些刀剑不长眼的就要砍他们身上，但当然他们没被砍到。青面半夜之前就算出这场暗杀会殃及无辜，我只是配合着照古书上的法子施了怜生结，他们不会被伤到。
所谓怜生结是个什么东西我不知道，青面也不清楚，只了解到当它发起作用时是一层蔚蓝色的荧光罩，像是聚集在一堆的会发光的虫子，外界的一切都伤害不了那被罩在里面的人。
“掌柜的，我们的闲事管得真宽。”
青面边笑边抱怨，为此我教育他“我们做人要讲究善良，你这只恶鬼自然也得跟着我做做好事。”
说着，我们便都看见那远处的客栈屋顶上，一抹青色的影子，犹如池塘中满是荷花的莲叶，轻盈跳跃着。
“不好那是道素。”
而青面已经算出来，接下来我们会被请进顾国公府。当我们竭力赶到顾城天字一号房的时候，还没感叹上等房的奢华，道素已经满身是血的倒在顾城怀里。顾城也受了伤，面对那么多的高手，就算他是个神也有失策的时候，而我几乎可以想象道素为了救他，替他挡那刀剑时的情景。还有未倒下的黑衣高手，我一下闪身到道素身边，怒气一震那些黑衣高手就都飞了出去。然后如同青面算出的那样，我们都到了顾国公府上，原因是道素舍己救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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