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城亡
西侧战事又起，赤狄似乎疯了一般进攻，好像终于知道裕王和他们的协约也不过纸上空头支票。在得知利益不足以奉上三分诚意时裕王果断抽手退步，反咬一口的同时保持住风度翩然的王爷身份，再度将重心放在和皇帝虚心假意的兄亲弟恭中。
阎逐走前给阎萝留下一千苍狼军。苍寒肃穆，他们像是守陵墓的铁卫，守阎萝在此终老。
而后，无留音讯，返战场。
阎萝想，这便是给予弃子的最后一份东西罢……
离他走后不到一月，气候飞快变化着，深秋却已临。
短暂情绪期的愤怒悲忧交织后，冷清的边境小城里，阎萝似乎对于某些事情有了更深的理解。有时练完武休憩的瞬间，拿起环玉、短刀的一瞬，恍然觉得自己有两个灵魂。
一个在体内横冲直撞，迫不及待完成一点什么成就、好让自己有一些底气。一个在体外观看众生，包括她自己。
纤瘦的苍白的样子，面容模糊，偶尔能瞥见的眸光却是轻淡的，以她自己的面容看着她。
直到那一刻，两个灵魂合二为一，能保持平静的前一瞬已然逝去光景，她拔下那柄短刀，埋伏作刺客的狄人倒在地上，血液泼墨似的洒在地下。
她的闺房素净得和寻常百姓家没有区别，就连丫鬟相忆也让人带回上京城。于是狄人带着的包裹滚落。
一块布洒下来，露出一点黑色，像是人的发丝。
阎萝的眼不由自主瞪大了，那心里阴暗晦涩的线拉紧崩直，她走近，熟悉的……
文客：“王上，我等已于阎逐写下和解文书，又放归了阎氏族人，赤狄已不成气候，如今为何借着赤狄之子突破落夜星？”
长狄王哈哈大笑，刻着猛兽的杯盏摔落下去，“一石二鸟的计划你也不知？”
杯盏里留着兽血，残存的点点滴滴在地毯上勾勒出简笔图画，长狄王的目光冰冷，居于上位者多年，靠得并不是纸上和谈，薄薄一纸契约算得了什么？待一方实力强大，吞没撕碎另一方是再平常不过的事。在所谓和平期，能攻陷对方缺陷给自己带来优势，便是好主意。
阎逐的弱点，不就是他那个年幼轻狂的族妹？
浑浊双眼旁是风霜带来的皱纹，如果狄族所生不是荒芜仓皇的寒原，而是星阑那般富饶土地，又何须争夺如蝗虫？
他又想起那与敌族合谋的裕王，为权谋者，与虎谋皮，如今反噬来了，何须叹也。
长狄伪装入城，至友之死想必能使那个小姑娘自乱阵脚。
他要断阎逐的手足，先从至亲开始。
……
冰冷的，皮肤的触感，阎萝的眼眶仿佛都承受不了长时间瞪眼的酸痛。
泪水都觉干涩，阎萝哑着声音，慢慢揭开那层布。
麦色的肌肤，晒出斑痕的面颊。
他闭着眸，神情却自然坦然，仿佛接受的不是死亡，而是英勇褒奖。
可他脖颈处不是狼牙串链！不是绶带！是刀面豁口！是最为下贱的斩首！
牙齿打着战，浑身冰冷得仿佛浸入三尺寒泉中。
阎逐……
她试图平静思绪，试图不再掉泪，动作却是慢慢抚上自己的脸颊。
那里是凹凸不平的毒侵染后的疤痕，“哈……哈哈哈……”
阎萝笑中带泪，这次的泪水滚烫，将她的身躯烫得一个激灵，恍然间看见那苍白的灵魂在看着她自己，神情带了焦灼。
而她捧着挚友的头颅，声声泣血：“便是这样做的？——便是这样做的？！”
落夜星城植株凋零，唯几的高木落下烟黄枯叶，阎萝听见苍狼军策马狂奔来报，“报——城外突现赤狄，寒原烽火台已被攻占！敌袭——”
阎萝日日苦练武艺，阎萝守这落夜星，阎萝分明实现了当初的愿望。
“敌袭！——敌袭！——”
剑柄透亮若雪，映出阎萝的面目。她分明不在意自己的容貌的，可为何每次抚摸脸上这道伤疤，痛彻心扉的感觉就会一点点漫出心口。
你便是这样对待我的？你便是……
“前线来报，赤狄来犯！数目近三千，远超落夜星城人口，还请小姐随我等撤离！”
何止是恐有不保。
即使离城墙略有距离，阎萝目力超神，依旧可以看见远处赤狄的箭羽万千流星般疾射而来，在高处汇作星点，带着星火，暴虐而来。
赤狄分明将战火集中于西侧，原来仍保留着一寸势力，身死也要撕扯掉阎逐的一块肉吗？
阎萝近乎冷静地想，没用的，他早就放弃我了。
“派人组织百姓离城，分组有秩序快速离开。吩咐不得返屋取财物。甲一甲二队列护城门，上投石器。乙等队伍备好火油，检查装备、粮草……”阎萝听见自己的声音波澜不惊，“至于我，与将士一同守城。”
“小姐不可，还请收回成命！”
“您是女儿身，还请速速跟随百姓离城，吾等将士势必守城！”
“阎萝小姐！你是苍狼将军唯一的亲人了！”
然后一切反对最终在阎萝的眼神中消压下去。阎萝想，我的神态，是不是也像他了？
她找出自己最好的一件衣服，拿最柔软的布料包裹住英雄的头颅。
那把华美的作装饰的短刀别在腰侧，阎萝摩挲着她，视野却仿佛脱离身躯，居高临下看着这一切。
事情有条不紊地进行，守城的将士却越来越少，尸体成堆。城墙来报，赤狄看情况马上就要攻城门了。
“浇下火油，上火羽箭！”
阎萝抚摸那把剑，幼时父亲所赠，曾日日与父兄习剑，剑柄都磨损不少。
阎萝将当做剑穗的巧心环取下来，揣进怀里。
大战当前，阎萝脑海也不知怎地，回忆起韶十一娘那日里微微蹙眉而难言的神情了。或许在她眼里，阎萝便是个不知是非的娇女郎罢。损其长处，却以微茫的意志做终将消磨的可笑斗争。
女人难道将成千上百年遵循这样的生活吗？她们所有的价值，难道仅仅只是一张如花似玉脸，万般娇贵养吗？
女娇娥呀女娇娥……
阎萝望向奔逃的百姓，家家户户焦灼着急，年幼的哥哥抱着襁褓中的小妹。另一方，箭雨万千，阵势不减，只是再也没有像从前，阎萝生死间不顾一切地蹲下，无数羽箭穿透每个攻击者的心口，余阎萝无恙。
“报——城门将破！”
“报——援军还有半个时辰才到！”
依照阎萝的指使，城池的大部分地面铺上了一层薄薄的兽油。那是原先大军驻扎时所留存的。
“求您了！快走罢！苍狼将誓死守城！”
“城门顶不住了！”
“开城门！弓箭手高处隐蔽，步兵准备！鼓起！！”阎萝活动手腕关节，看着灰蒙蒙的天色。
破损的城门打开一个口子，千军万马冲大突破口。布好的火油冲天而起，密集的箭雨朝其射去。
无数人在烈火焚身、万箭穿心中痛嚎着死去，尸骸又被后方咆哮着的队伍踏碎，又有更多的赤狄兵士冲出来。他们不关心这城的生死存亡，也不在乎兵力时机如何的凑巧易攻。
他们的王已经死于阎逐□□之下，依着赤狄王最后的命令，就算他身死，也要阎逐的至亲陪葬！
挤嚷着、嘶杀着，鲜血浸满撒着火油的石面。
韶十一娘的香粉、阎逐的狼面、父亲的兵符，以往在上京的胡作非为，落夜星清早汤面铺子的热闹，与末喇答扮作小兵混进苍狼军中，幼时习武的烦累与快乐……
还有那只好几年前阎萝曾猎得的老虎，皮毛顺滑，派人制成一件威风凛凛的虎毛斗篷，打算挑个时候送给阎逐作生辰贺礼，再听他说一声“这千万土地，无论星阑亦或者寒原狄族，均是以狼为尊，你送个虎毛的，岂不好笑。”
接着她会高昂着头，说“那可是阎萝一个人猎来的。”
然后阎萝会看见兄长有些讶异又想压下情绪的故作冷冰冰的脸，自个儿乐得笑。
炮火与刀剑在接近，咆哮与厮杀愈恶。
回忆一点点被驱散。
苍白的灵魂与阎萝的躯体灵魂相融相生，紧紧拥抱住她。
无颜听见阎萝低低言语，那声音像含着哭音，却不含怯弱，又像咬着牙身子微微发抖着说出来的。
这座城的惨亡是必定的结局，而她毅然决然成为结局的缔造者与承担者。
狰狞的伤疤被血痕泪痕冲刷。
阎萝道：“我本是女娇娥，又不是男儿郎。”
她提起了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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