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温润如玉《锁麟囊》

在我向新戏迷朋友推荐的京剧入门剧目中，《锁麟囊》至少要排前三。这出京剧之美，千言难尽。内行享受它的独特唱腔，繁复身段，醇厚的“程味儿”，精巧无匹的程式编排；外行享受它的曲折剧情，优雅格调，悲喜交加、张驰有度的节奏，尤其是，对人情世态，透彻而不失含蓄的表达。“春秋亭外风雨暴”、“一霎时把前情俱已昧尽”固然都是脍炙人口的名段，其实值得回味的远不止这些，整出戏里薛湘灵的每一个唱段都称得上字字锦绣，不用听唱腔仅看唱词，都美得令人落下泪来。

        “怕流水年华春去渺，一样心情别样娇。”刚出场的女主人公薛湘灵，是一位娇生惯养的富家小姐，出嫁前夕，怀着对不可知前程的憧憬与惆怅，对仆人呈上的妆奁百般挑拣，再精美的宝物也不中意。纵是如此，在老仆无奈落泪之际，她也马上收敛了性情，云：“不必换了。”还赏了老仆一锭银子以慰劳苦。小小细节，交代了这位大小姐娇纵外表之下，善良敦厚的内心。出嫁路上，偶遇贫女赵守贞，薛湘灵毫不犹豫地将自己最珍贵的嫁妆锁麟囊送给了这位素不相识的路人：“分我一枝珊瑚宝，安她半世凤凰巢。……麟儿哪有神送到，积德才生玉树苗。小小囊儿何足道，救她饥渴胜琼瑶。”此时的她并不知道，这份雪中送炭的温暖人情，在日后艰辛时世里，得到了极其炽热的回报。

        最令人感动的，我觉得还不是这因果相报的圆满，而是薛湘灵身上始终如一的温润和淡然。无论顺境还是逆境，都保持着一颗赤子之心，隐忍，良善，敦厚，坦荡，是京剧中大青衣独有的婉约优雅，更是中国老百姓之所以历经千百年风雨沧桑而依然安居乐业的精神底蕴。沦落为仆妇之后，薛湘灵也并未怨天尤人：“一霎时把前情俱已昧尽，参透了酸辛处泪湿衣襟。我只道铁富贵一生注定，又谁知人生数顷刻分明。想当年我也曾撒娇使性，到今朝哪怕我不信前尘。这也是老天爷一番教训，他教我，收余恨，免娇嗔，且自新，改性情，休恋逝水，苦海回身，早悟兰因。”精美的唱词，深厚的况味，让人觉得以薛湘灵这样的情性，就算没人来拉她逃出苦海，也一样能有朴实安定的人生。

        程砚秋先生惯演悲剧，据说是因为想尝试喜剧才有了这出与大剧作家翁偶虹先生合作的《锁麟囊》。个人看来，仍然不能算是喜剧，大约是一出结局比较圆满的正剧吧，但是和程先生其它代表作一样，无论人物命运是悲是喜，永不失温润隽永的格调。可叹的是，如此一出绝世佳作，建国后竟然因“宣扬阶级调和论”而遭到禁演，直至程先生去世也未能解禁，以至于他最心爱的这出代表作未能留下任何录像资料，实为千古恨事。所幸人心难移，数十年后的今天，《锁麟囊》仍然是最受观众热爱的好戏，常看常新，常演不衰。或许我们也应该抱着薛湘灵的温润之心，笑看这些浮沉跌宕，共同吟唱前辈大师留下来的醒世箴言：

        “这才是今生难预料，不想团圆在今朝。回首繁华如梦渺，残生一线付惊涛。柳暗花明休啼笑，善果新花可自豪。种福得福如此报，愧我当初赠木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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