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过年是件苦差事
听完许玥与自己爸爸依旧是轻声细语的对话后，李思灰觉得这姑娘真是表里如一的温顺了。
坐在麦当劳里，李思灰问，“你爸妈管你很严啊？”
许玥说，“嗯。”
李思灰问，“从没有男生请你吃过饭？”
许玥说，“嗯。”
李思灰问，“那你想吃点什么？”
许玥说，“嗯……”
干等二十秒，李思灰不得不举了几个例子诱导一下，“汉堡有鸡肉的、鱼肉的、牛肉的还有——你不是少数民族吧？哦，那要鸡肉的。喝的呢？奶昔、可乐还是热饮，咖啡、巧克力？零食我就看着办了，你们女生都爱吃甜食对吧？”
两人并排坐在正对着路边儿修车大爷的玻璃窗后，一根根嚼着薯条，欣赏大爷精湛的修车技艺。李思灰不得不使劲找话题补空场，“你高中想上哪里？”
许玥说，“嗯……”
李思灰叹口气，“你爸妈想让你上哪儿？”
这回许玥很快的回答，“首中呗。”在李思灰侧目过来时，她又一次低下头，“可我这成绩估计很难……高中赞助费又高，我真是不想让他们再花钱了，我已经很努力了，可是……”
许玥出生在一个普通的工薪阶层家庭，相对她的家庭收入而言，几万元的赞助费确实不是个小数目。
许家上一辈相貌便是出众的，因为生逢特殊时期，没能接受高等教育，许父许母深深觉得以自己出众的品貌落到今日这般社会阶层，主要原因便是缺少了那份教育。知识改变命运，因此他们花在女儿教育上的投资便难免有些不计后果了。李思灰看得出，许玥的压力很大，花样的年纪以及容颜，却被绑架于家人的梦想与付出里不能自拔，这是何等惨绝人寰的浪费。
但有了这等感知的李思灰则更加安心了，至少在某些方面，他们是相似的，“你觉得我的成绩能考上首中吗？”
这问题让许玥禁不住笑了，发出噗嗤一声。
李思灰说，“我认真的——望于首中高中部再见。”
许玥看向他，挺认真的看。带着这种认真的注视，让李思灰发现，这姑娘俩眼可真好看，比还珠格格里那紫薇都漂亮。
“我要是都能靠自己考上首中，你肯定也能啊。”李思灰回忆了一下苗晓冬教育他那套，决定也给许玥来个战略分析，不过这活他不擅长，只能生搬硬套，鹦鹉学舌。饶是如此，依旧让许玥听得双目放光，俩大眼愣是又瞪圆了整整一圈。
李思灰如同受到了某种激励，更恨不得把心肝肺都献出来，“对了，我还有独家秘密武器——班副笔记，想要不？回头给你复印一份。”
许玥不好意思的问，“合适吗？”
“没什么不合适的，苗晓冬从不介意这个。你就是太内向了，坐这么近也不问他问题，你看看张妍，哪天放学不是逮住苗晓冬不撒手的？”想了想，李思灰又补充一句，“要是能一起升高中部，咱俩还一班。”
许玥说，“嗯！”
沉默会儿，李思灰又想到一个问题，“对了，平时能往你家打电话吗？”
许玥还在低头想答案，被玻璃窗上响起的“笃笃”两声吓得手指一颤。修车大爷敲着玻璃，提醒他俩车修好半天了——老霾都人就是见不得年轻人好，就跟他们年轻时没好过似的。
李思灰怒视他，却不得不跨上车把许玥送回了家，对着姑娘消失在小区里的背影，叹息道，“要是跨世纪时狠狠心，不撒手地跟到这儿来……”
不过好在，现在有了电话号码，沟通感情——不，友谊就方便多了，李思灰经常选一个不早也不太晚的时间，将电话拨过去。许玥家接电话的往往是个声音文绉绉的中年男人。
开始对方很诧异有男生给自家女儿电话，语气里又带着为人父所特有的警惕。
应对这个，李思灰有各种借口，从问作业、对作业到商量活动、对考题，直到年夜时拜大年。
那天的电话是许母接的，许母说，“许玥去她爷爷家了，明儿我转告她。谢谢你啊，也问你家人好。”
李思灰落寞的挂了电话。他父亲很少到祖母这边来，过年也不例外，小节日他的娘家是大娱乐场所，大节日他的娘家是小娱乐场所，所以连带着李思灰也忘了，这个时候，别人家是要团聚的。
他家的年是这样子的，祖母买新衣穿身上、买绒花插脑袋上、买吊钱窗花贴满整个小洋楼，他则拿着加倍的零用购置新装备，在罕有人上线的夜晚打通宵，打遍天下无敌手。然后初一便迎来上门的亲戚朋友。
李尚瑾虽则不孝，他的狐朋狗友里可多得是孝子贤孙，每逢节假日都要拿礼物狂轰乱炸一番，“老娘”“亲妈”一通乱叫，这种情况，李思灰一般躲到楼上，他可不想平白认这么多便宜爹妈。他祖母却很有些沉迷在这些儿孙的孝敬里不能自拔，老太太一辈子不图别的，唯有个儿孙绕膝阖家欢庆的心愿，却也只能依靠这帮伪儿孙来实现了。往往曲终人散，她都没法坐在沙发里消停片刻，非得立刻跳起来收拾屋子拖地板才能把那段空落劲儿熬过去。
其间亲戚也偶尔走个串场，都是祖母那边的人，舅爷爷姨奶奶一脉，老李家没几个登台的。皆是李家老爷子在世那会儿结下的梁子。这会儿说出来估计没人信，但七八十年代真是个耿直当道的时间段，当年颇有些小权势的李老爷子碰巧就是耿直里头最倔的那个，从不为家里做贡献，哪怕一丁点儿油水都没让亲朋捞着，但凡人家有事求上门来，事儿不给办不说，还要遭他一通数落。他亲儿子都受不了这个，谁还能缺他那份儿管教了？渐渐地把亲戚道走没了。
实际上即便是李尚瑾，也没能靠他亲爹混上个一官半职。李尚瑾如今所有的产业，都是凭着他能嗅风向的鼻子和敢于挥霍的胆子挣来的，这还得说创业期间没给李老爷子活活打死，方能在他爹百年后安享了八年太平。
扯远了，回到年夜饭前放下电话的李思灰，往昔年夜家里电话都让祖母占着，眼瞅着分机拨不出去。今年他有了手机，反倒不知给谁打了。
祖母叫他，“小灰啊，肉炖多了，你不是认识晓冬家吗，给他姥姥送一趟吧！”
“您年年做那么多，吃到吐！告诉您少做点少做点，就是不听……”李思灰抱怨着裹上羽绒服，将那摞了几层饭盒的袋子挂在车把上出了门。
别家开始放炮了，连成一片的噼啪声中，偶尔夹杂几下轰然炸响，惊爆天际。虽然霾都政府明令禁止放炮，可就像早恋一样，谁能挨家挨户的管过来？钻到胡同里时，李思灰连同他的自行车被近在咫尺的爆竹炸得东倒西歪，兼有熊孩子故意扔向行人的单炮，一路惊险的骑到苗晓冬家的弄堂口，羽绒服表面都积了一层炮灰。
李思灰单腿撑地，向那扇比爆竹更让人惊心动魄的小门望去。
门上居然很热闹，一对儿肥猪拱门，上有年年有鱼吊钱，下有一个大大的倒福，再加上簇拥着门框三面的对联、横幅，面积有限的一扇门被埋得不见什么了。
一路上将脚踏车蹬得行云流水的李思灰，到门前的这一刻，犹豫了。犹豫到拎着一挂鞭炮的苗晓冬推门而出，彼此对瞪片刻。
李思灰在他把点燃的鞭炮扔过来之前坦白，“我奶奶炖肉做多了，给你家送点过来。”
“诶这不是李奶奶家的小灰吗！”苗晓冬没说话，他外婆出来了，棉袄外头加了件喜气洋洋的红毛线坎肩，头上也插了朵元宝花，“晓冬你真是，大冷天儿，让人孩子在外头站着，快，进来说……”
李思灰生怕再发生一次他妈也杀出来的事件，拎袋一把塞在苗晓冬手里，车把掉了个头，“不了姥姥，我得回家了，您过年好！”
他外婆使劲留，苗晓冬只得拦着说，“您别管了，李奶奶等他吃饭呢。”李思灰这才得以溜走，骑过几个路口，脊背已让冷汗沁透。
回家后静下来，方琢磨出他在怕什么，内心深处的负罪感让他不敢面对。他是李尚瑾的儿子，苗晓冬是李尚瑾员工的遗孤。他衣食无忧，拿钱在名校里占下一席之位；苗晓冬背负着一个精神出了问题的母亲，拿着补助读书。与此同时，他却被苗晓冬深深鄙视着，不管道德层面，还是学习上，生活中。
而这种鄙视还将继续下去，如果他不能靠自己追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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