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穷
林霁坐在桌案后，低头正在写着些什么。
听见这声惊呼，她缓缓抬头看了夏野一眼，弯起眼睛：“好久不见，坐吧。我这里还剩一点，你先等我一下。”
或许是因为见到了熟悉的人，夏野心中的恐慌消失了不少。她依言在林霁下首的椅子上坐了，抬头打量着对方。
五年没见，林霁的变化却并不大。夏野悄悄地打量着她。跨过十八岁的门槛，走过大学的路程，大部分的人从外表到气质上都会有明显的转变。但这些在林霁身上似乎都没有出现。
她坐在那里，背脊挺直，微垂下的眼睛里情绪很淡。夏野用艺术的视角去解读她眼瞳里的淡，那不是不动声色高深，而是全然无谓的淡漠。包括刚才她冲着自己露出的那个笑，其实也没有什么真实的成分在里面。
其实从前她也是这样的，只不过那时的夏野从没看出来。
直到如今，在癌症医院住了三年，夏野终于明白了这样的眼神究竟是从何而来。
拥有这样眼神的人，一定很多次直面过死亡。
别人的死亡。熟悉的，或是不熟悉的。
夏野忽然觉得有点冷，她不由自主地抬起手，抱住了自己的手臂。
在她放空的时候，林霁已经利索的看完了判官送来的文件。她合上最后一份文件，把所有东西整理放到一侧。
指尖无意识地搓了搓，林霁轻轻叹了一口气：“我很抱歉会在这里见到你，小野姐姐。”
夏野却轻轻地望着她：“阿霁，你真的是……”
林霁知道“冥王”这个词对她而言很难说出口来，便体贴地点了点头：“没错，我就是。”
病逝的亡魂在死后变回了自己最美好的样子。浅绿色的无袖绸裙直到脚踝，乌黑的长发松松挽在脑后，发梢落在纤细的脖颈上，她颤抖时像是春风里摇摆的柳叶。
“从……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她连声音都在抖。
林霁沉默了一瞬，避开了她的眼睛：“从我出生时，我就知道自己会是未来的冥王。只不过是时间早晚而已。”
她起身绕出桌案，走到夏野身前。
“擦擦眼泪吧。”她拿了几张抽纸递到她面前，“这是特制的，可以碰到。不要哭，会消耗灵魂能量的。”
夏野没有接。她顺着浅灰色的抽纸看上去，沿着挽起半截的衬衫衣袖，看到了女孩子过于瘦削的肩膀。
眼泪朦胧了视野，大颗的泪珠在眼睑上晃了晃，顺着脸庞滑落下来。
林霁有点纠结地看着她，声音放轻了：“你哭……是因为我没能救你吗？”
她用力抿了抿嘴唇，像是个做错了什么事的孩子一样试图解释：“虽然我是冥王，但是生死都是记在生死簿上的，我不能改变……抱歉。”
夏野用力摇了摇头，她只是有些茫然地抓住了林霁的手腕，质问道：“这是为什么啊？阿霁，这是为什么啊？”
“所以你才会从小不和任何人亲近对吗？所以每次一毕业一分别你才会删掉所有人的联系方式对吗？”
“你活泼外向却没有任何要好的朋友，每当有人想要亲近你，你就会想尽办法地躲开。”
“哪怕是……你的亲人吗？”
最后一句话似乎有哪里触到了林霁，她缓缓地、坚决地把手腕从夏野掌心抽了出来，声音忽然有些冷淡：“不好意思，小野姐姐，你可能有些误会了。你是母亲的亲侄女，但是我，却是被领养的。”
“每一任冥王都是孤鸾之命，我们由阴阳之力揉生为婴，无父无母，也没有所谓的‘亲人’。”
她脸上的情绪潮水一样退去，转身从桌上拿起一份工作证明递给夏野，用公事公办地语气说道：“我看到你的个人介绍里写到了你很擅长传统文化方面的设计，也了解过你的作品。我代表地府，希望聘请你为文旅处设计师，设计一系列与《山海经》中的植物有关文化周边。不知道夏小姐是否愿意？”
“我们了解到，夏小姐生前最大的愿望就是设计出一套出色文化产品。”她抬手向窗外示意了一下，“现在，这个机会就摆在你的面前。《山海经》中所有提到的植物，都在你的眼前。”
夏野微微摒住了呼吸。
不知过了多久，她听见一个声音在大殿中响起：“我希望所有的周边上都可以标注我的名字。”
是她的声音。
林霁漠然弯唇：“当然可以。剩下的事宜判官会和你交接。”
没能递出去的纸巾在手心攥紧，又被汗水浸湿，皱成狼狈的一团。林霁面色不变，另一只手轻轻打了个响指。
黑色的火焰从苍白的掌心升腾而起，黑与白极致的对比带来诡谲又神异的美。
林霁毫不在意地一甩手，便火焰钻入她的掌心消失不见了。她脸上又挂上了那种很淡的笑，冲夏野伸出掌心：“合作愉快。”
夏野望着那只手，犹豫了一下，没有伸手：“合作愉快。”
她攥着那份工作证明，步履匆匆地离开了。
那个熟悉的人影消失在了殿门后。林霁索然叹了口气，又坐回了桌案后。
“你吓到她了。”一个稚嫩的声音突然响起。
林霁不知道在写些什么，闻言头也没抬，不甚在意地回答道：“这是为了她好。她毕竟在六道之内，跟我相处多了不易转世。”
罚恶司不赞成地看了她一眼：“人家那也是心疼你。”
林霁轻轻瞥了他一眼，奇怪道：“你什么时候这么容易心软了？仙凡有别可是你从小揪着我耳朵说的。”
罚恶司恼了，拿手里的书“哐哐哐”拍她：“你、你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
林霁轻笑一声，接住那本书，转而问起来了别的事：“行了，你就别操心我的事了。我不是让你去三途河那边看看面试的情况吗？怎么样了？”
罚恶司知道她在有意转移话题，嫌弃地翻了个白眼：“去看啦，今天人不少。白无常前一阵宣传还是挺有用的。”
林霁夸张地感叹：“不愧是地府锦鲤，果然有用啊！”
罚恶司冷哼一声：“钱也不发，功德也不分，你真是赚翻了啊周扒皮！”
林霁瞪大双眼：“你们要钱干什么？为地府奉献一下，也是在建设咱们共同的家园啊！”
罚恶司被她的无耻震惊了，跳起来打她胳膊：“算我求求你了，你可要点脸吧！”
林霁一伸手按住小光头的脑袋给他压下去，恶劣地笑起来：“哼哼，抽空去孟婆姐姐那要点生长药再来打架吧，小矮子。”
下一秒，尖利的童音差点掀开冥王殿的房顶：“林、霁！你这个混蛋！我要杀了你啊啊啊！”
她把跳脚的罚恶司扔在身后，脚步轻快地出门去了。
地府的这位祖宗自小桀骜不驯，连走路迈的步子都比旁人大，总有种六亲不认的调调。
外头风有点大，林霁把手揣进口袋里，动作忽然一顿。
几张干净的抽纸静悄悄地躺在她的衣兜里，颜色微微发灰，和她之前递给夏野的是同一种材质。
那一刻，林霁心里是空的。她张开唇似乎有什么想说的，然而沉吟了半天，却什么也没说出来。
久远的记忆堵在了喉口，呛人的烟味拨开光阴熏迷了眼睛。她顺着烟雾看见了香炉和古老的神像。
供桌下面杂乱地摆了一地瓜果，梳着一模一样的双丫髻的两个小女孩头挨着头看一盘缺了零件的拼图。
“阿霁阿霁，你在看什么？拼图还没拼完呢！”
五岁的林霁抬头指着桌上的灶神像：“我在看那个。”
十岁的夏野晃着脑袋跟她解释：“那是灶神像。灶神呢，是一个非常和蔼的老爷爷，专门管着我们做饭的！咱们做饭的时候，他就会顺着房顶的炊烟飘到家里来，看看你在做什么。如果每天都有在认真做饭，等到了过年的时候回到天上述职，他就会夸我们家的！”
林霁摇摇头：“不是呀。他才不会顺着烟乱飘呢。”
“你怎么知道？你见过吗？”
“我见过呀！”
“哇，真的吗那他长什么样子？神仙是不是都很好看呀？”
“他可好看啦！白头发长长的到腰，穿着红色的大袍子，做饭特别好吃！”
“哇！你在哪儿见到的？我也想吃他做的饭！灶神做的饭，应该是天底下最好吃的了吧？”
林霁吃吃地笑：“反正比爸爸做的好吃。他每次做饭都会糊掉！”
夏野也跟着笑：“这样的话，姑姑真的好辛苦哦。”
“是啊，所以爸爸会负责吃完饭洗碗！”
“那你呢？”
“诶，我会给妈妈捏肩！”
“哇，阿霁好棒！”
“在想什么？”
林霁愣愣地抬起头，她看见神像落到了地上，变成了一个有着长长的白发、穿着大红袍子的年轻的男人。
“我在想，”她的声音忽然有些干涩，“我好像并没有表面上的、那么……放得下。”
“我有点难过，许鹤卿。”她喃喃自语，“但是……又好像没有什么值得难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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