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五·茶之局
常有霁双手负在背后，身体后倾着在杲阳坊的街道之中穿梭，鞋边隐隐有碎石撞击的声音。
笋儿一眼看出她偷运了功法，自己也耍出了小功夫，刚要往前飞步子，后头的濑珖好似事先料到一般，伸出手到他胳肢窝里，直挺挺地把整个人架了起来。
“小子，我看你也蛮累，在我肩膀上安分点呆着吧，嗯？”
前头走着的常有霁回过头来颇有深意地瞧了濑珖一眼：“常某第一眼就明白二位不是全州常客，就让公羊小兄弟走着瞧瞧夜景又何妨?”她慢了速度，竟要把笋儿给扯下来。
衣衫虽合身轻便，但常有霁一双玄袖却长得拖到小腿处，此刻在闹市飞卷而出，一股柔力直接打在濑珖的虎口处，精准狠戾如先前的那粒豆子，使得他双手一麻，差点把手松开。只是她常有霁大概把这黑衣少年看成了自视其高却无真材实料的江湖少年郎，以为自己就要得手，更欺身向前。濑珖暗暗一笑，一只手稳住肩头的笋儿，脚尖一踮，弹弓射石般弹向离自己只有一袖之隔的常有霁，手作钩爪之势，似要破天裂地。
良久。
一滴汗珠自她的鬓角流下，近在眼前是濑珖骨节分明的手爪，濑珖却不再继续。因为在这同时，一把小匕割断玄色长袖，并抵在濑珖脖颈的大脉门前，刀锋闪亮。
双方都知道这其中一人若有异动，杲阳坊必将溅血。
于是又一个同时，手和匕都自觉地收回。
“濑大公子身手不凡，常某佩服。”
笋儿依旧在他的肩头稳稳当当，小腿踢踢翘翘，丝毫不惊，反而有些兴味盎然。
“我说常大姐姐，咱们不是要说事么，我却是等不及了。”
微喘的常有霁点点头，将匕首插到束腰的最里头，“今日我做庄，方才多有无礼，二位见谅。”
——
街道明暗变幻，前头的女子在一家毫不起眼的店前住了脚。
店头大匾乃是暗金色儿的三字狂草“石鸟居”，下头署字却是一行清秀小楷。
奎应十九年三月叶慧英题。
濑珖细细揣摩这些个字，发现盗会和这世上的权势还是有些不小关系的。
叶慧英，前朝小公主。
此时常有霁已然站在七八级台阶的顶部，上头看下来的视线有些欣慰有些自豪。
多半是因为这栋老旧的屋子吧。
少年负着笋儿抬起腿很快追上常有霁。
意想不到的是七转八转来到的却是地下，灯火通明的通道干燥阴凉，两行仆子衣饰的人们正躬身候着，神色恭敬。
“常二主带客回来了，还不去备上膳？”
一位头发半白的男人回头训斥。
濑珖有些震撼，不是排场而是对于那些没有半分虚假掺杂的尊敬，但也不畏地开了口：“如此时辰，劳烦诸位了。我本是客，便随了主，今日我和常二当家议事为主，濑珖来时已享过全州的北地灌汤包，便不期君家之膳，且望弃之。”
男人听罢同样朝他躬身表示这吩咐了了。
三人在地下小道里从容走向更里更深，渐渐不闻得脚步。而方才入口处的仆子们都很纳闷，心说旧年六月室崩之难爆发后，除叶家那二位，常二主可就整整一年没给人入过石鸟居了，来的那位，一定不简单。
内间居茶室。
常有霁坐在中间，前头是一排洗好放齐的和玉茶具，暗光流转好不漂亮。眼看着壶嘴冒出白雾，她提起茶壶，置在白布上，灭小了灶火，抽出一根木舀拨了些许茶叶进小砂茶盏，热水冲彻进去，叶子沉沉浮浮。她复又取了细纱蒙在三只小玉盅上摁住，巡了茶，香味滚滚而来。
“来全州，我倒是没什么好请。常有霁清清白白，除了钱还有人，除了人，就只有全地的铁观音子了。我想前两样濑大公子定是不会要的，现只好寒酸一番了。请。”
濑损二人各取了玉盏，轻闻一口气味，尽了茶家礼仪，冷了沸水，再小口啜饮下去，顿感神清气爽。常有霁稍稍舒眉，随后也饮了铁观音茶，小间里香暖融合。
笋儿此时不解风情地接下话头：“我想有些时候哥也是会要的。”
濑珖放下茶盏，猛瞪了他一眼。
中间的常有霁微微一笑并不说话，动手冲了盏要泡下一轮，行云流水无休无止，不自意的透出一股出尘的气质。
“常有霁常有霁，好一个常有霁。雨过天晴时，云投日光来。好名字，好气境。”濑珖再接盏，再饮，兴头上冲，说出些胡话来，而常有霁自开头一杯来，至此皆不饮，只是笑着看不停入茗的二人。
啪。
几盅过后茶盏落地，音色清脆。
濑珖眼皮沉重，于是渐合。主位上的玄衣半袖女子飘身出座，从腰间摸出两粒黑色丸子，一人一粒给喂了吃。说喂，实不过是撬开嘴皮子和白牙，硬生生地让丸子溜到他们的身体里罢了。
常有霁摁了灶火，茶壶里的水还在吱吱叫着，只可惜了那两个和玉茶盏。
“常某愧对濑与公羊二人，但常派石鸟居将临大敌，用人之际不得不采取如此下策，若你二人自觉此时，第一个责的定是我，不过这是我应得的。如此卑劣龌龊之策，只有我等鼠目寸光之辈才可定出。可笑，我常某无法堂堂正正与濑珖对决，为了盗会却要如此。”
黑丸在道上有个名，智昏丸。盗会及其下的帮会们，常用来对付不忠心的走狗。
————
常有霁自忖功夫身法不错，在架起一大一小之后，终于觉得之前心里觉着绰绰有余的想法完全错了。不仅濑珖重如深海沉银，笋儿也这般。茶室到内间居内房也就是几十来步的路程，走得她硬是喘出了粗气。
她的房间，全没有香软粉榻。木桌木床，羊油灯一盏，点亮了置在桌上，旁有几叠文书。粗麻被一张，覆在床上，米棕色大喇喇地开着，现在上面躺了两个喝了茶却如醉成烂泥的人，他们小小地打鼾，静室里格外清晰。
油灯光如豆，映亮了小室。入夜之后，石鸟居的地下总有那么些阴冷，她摇摇头，披上一件外衫，而后倚在床架边，打量着因为茶水中暗掺的瞌睡粉而熟睡的濑珖与公羊损，心中颇不平静。她预备着将喂智昏丸的事情全盘脱出，也预备着被他们狠狠地恨上，恨上就恨上吧，一切为了盗会，一切为了黎民。
若天下有碗极苦的水，权贵决然不会去碰，要想不倾到黎民百姓的嘴里，除了自己喝别无他法，还要喝的心甘情愿。
常有霁想着想着目光呆愣起来，想到日后种种，想到先前种种。
她的脖颈上还隐隐作痛。
她渐渐恍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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