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十·仲阳棋
水初轩。
外面的雨声仍旧，但滴滴答答没有了方才的刚猛势头，常、濑、包三人在大方木桌边坐好，一时间大眼瞪小眼。二人不知怎么发问，但先前惊愕已长久停在心里。
“我...去泡茶？”濑珖很识相地站起来，这时候他该做点封住这俩人嘴的事，立马往屋外唤了一个仆子，片刻就有滚烫热水送到屋里。里头配置也算合乎全州这一江南大州的形象，有屋必有茶具，他将一套东西架到桌台上，继而熟练地点了三杯茶。
常有霁伸手捉了一杯，撩点茶香往脸上闻，便立即露出欣赏之色，于是待茶水稍凉便微呷一口道：“上次渡明楼上的想必你也听到了，常光，这次江南水旱得彻底，虽不知方才这场酣畅淋漓是怎么回事，但总是伤了不少农人，盗会里面我的人大都被我遣出去送钱——不过这几日传回来的信很少了，我怀疑是仝老爷子动的手。”
“送钱和仝家有什么...”
“仝家枝繁叶茂家大业大，我们不偷他的偷谁的？”包悬悬翻白眼。
濑珖笑着看着面容不善抢了他话头的包悬悬给她空着的小茶盏添了新茶：“那什么时候动手，二爷？”
包悬悬瞪大眼睛，这个新来的脑子是不是有问题？不先讨论出几路人马？先派谁？二爷当是不能去的，得坐在余足府里头。但很快表情就停住了：只见常有霁笑眯眯地回答：“什么时候啊，我不知道，但我倒是知道五月初五，仝青冈大统领要在随江主持龙舟擂赛...人多场子大，不怕没缝钻。”
“哦，不怕没缝钻！哈哈哈！”濑珖大笑一声，肚子里已经有坏水晃荡。
各人自有腹内水，不料此时包悬悬小脸有点发青，原是先前一杯接一杯地喝下茶，此刻有些忍耐不住，于是朝着里边呼哧哧笑着的两位道了声告假，飞也似的溜去了。于是此刻水初轩内只有两人。
常有霁终于露出凝重神色，不再开口改用逼音成线道：“丁禄生有找过你吗？”
濑珖并不作回答，只是长久地默默地看着她。终于，他缓缓地站起来走到窗边，伸手往雨里头探，冰凉的雨滴在手拢起来的容器里积高了又从指缝间漏到地下。他转过头看常有霁，开口轻声说：“他要滴下去我拢也拢不住，那我何必去拢他？”濑珖将手摊开，继而分开，于是天上坠下来的雨滴不再受阻，一粒粒尽数落进土里。
“天晴的时候去院子里掐把草，他就在里边。二爷何必如此焦躁，难道不知水到渠成瓜熟蒂落好风送我上青天么？”
听得语毕，常有霁抛下一串开怀的笑声，似心内滞阻已完全通达豁然。
“不过二爷，虽然我常光身手了得，可要这件事万无一失，手头呢，还要有一只車。”
“这好办，等这雨停了我就去摆棋，你呢，去把老車取来。”常有霁和濑珖不约而同望向对方，应是想起了同一件妙事，安静片刻，一同微笑起来。
“我等着你端午给我送份大礼！”
——————
次日清晨。
濑珖将外头套着的小厮衣衫尽数脱去，换上一身便于步行的粗布短衫，照着镜子扯扯拉拉，终觉得满意，于是将小匕用绳子缚好系在腰带上，从余足府正门出去，三两下消失在城内不计其数的屋瓦之中。
当日追着俞夸夸因有笋儿这看似身子小实则重千斤的累赘而有些费力，今日却可在人头顶肆意驰骋，濑珖不免高兴地朝天长啸一声，双腿发力，瞬间又是几间屋子被抛在身后。
江南今载大旱，而自己挑着幽扬给的大把大把的银子从南边的炀城暗地里顺道发散过去直到全州，却只顾着和农人交谈，压根不知道经过的地界伏这一只多大的地阎罗，此番从杲阳坊启程往回往南走，恰是裨益于那档库里的厚厚宗卷才不至于丢失。
一个全州很大，自北向南被划成三坊，杲阳，仲阳，卞阳，另增设一个州府区镇阳，统辖四阳一州大小事宜。仝家的大本家原在镇阳，而一个仲阳的分系子弟仝青冈却出人意料地从商打入，一晃几十年坐稳了个大位置。今日要去的仲阳便是仝青冈的老本家。
濑珖从城墙上一跃而下，此时是午后时分，街头本应行人不多，两眼望去，却发现一座红木雕梁大楼下头满是攒动的人头。顿时他好奇心起，三步并做两步往人群靠过去。
突然，头上有一些颗粒一般的东西如雨点一般密密麻麻撞向自己，濑珖反手握住一颗那事物，仔细一看，原是一粒红纸包裹的板糖。转头看看，四周那些不论高矮胖瘦衣着光鲜还是粗陋的，面上都露着喜色。
“看好了，楼头那位坐着的便是仲阳谷家千金，虽来了，但因身体抱恙因而无法露面，今日谷小姐拿出千粒养气丸，为的就是求那刻在房柱子上刻着的联的下联，据说若是对出来，善药堂会拿出一笔大钱财作酬呢！”
————凛国云，沁国土，焘国民。
九个遒劲的大字纵刻在左一根红木架上，笔体似信手拈来却无尽韵味。濑珖伸出手来在裤腿上空摹“民”一字兴致勃勃，一时间有些忘神，浑然不觉身边事，然感到身子被谁撞了一下，只好抬起头来，发觉各家书生竟在红木楼下挤开一片天地铺起文房四宝。
他惊愕的神情自然被旁人看在眼里，众人似看出他刚来，便好心做起解释：“小伙子，这联并不是不好解，而是里头有位大人物坐着，若不合心意便没法作数。”
又一矮冠之人凑近道：“你看这几个臭儒子，大抵是三日前就来了，说是要凭文采一睹谷小姐芳容，因而绞尽脑汁，却都不得解，写废的纸都有一箩筐。”
濑珖似懂非懂点点头，那边一张被揉成团的沾着墨汁的黄稿纸突然吧唧一下丢了过来。他转过头去，看到一个青衣小秀才怒气冲冲地看过来，应当是他扔的，没有一点力气和准头。偏了。
“王商署，有本事你来写，别动不动来弄读书人！”
“啊，好酸，好臭的儒子啊...果真说不得？”那矮冠男子伸手在鼻头前装模作样地扇了两下，突然眼中凶光毕露，“那还是打吧！”
濑珖本还被夹在人群里，却发现方才因抢好东西而变得摩肩接踵的地方，刹那间竟空出一块地来，人群分为两方，王商署背后走出数十个个肌肉横露的大汉，而那小秀才撸起袖子，露出了战战兢兢的小手臂...
濑珖出于一些原因，很快决定要制住这几个块头。
他用动自己最快的身法，在块头们的笑穴上毫不犹豫地下了狠手。
其实很快，就一阵风，块头们笑了，濑珖也笑了。
一个白衣的负剑青年匆匆赶到，地面上还有一些因匆匆而卷起的尘土，他伸出手里一块光亮亮的铁牌，使在场的每一个人都看清楚后一字一句地说道：“仲阳城内无私斗。”
啊呀呀，这不就是局里的老車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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